那段日子，我也曾和他結下過短暫的交情。

可這交情終結在了方家二十一口人慘死在慶州的那天。

那天我和三哥回到崔府，義父說：「東廠不除，國無寧日。」

可實際上我們心里都清楚，是那位高坐明堂的陛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了東廠如此大的權力。

從偵稽到刑獄，乃至司法，皇權特許，奏本直達。

只要東廠還存在，這樣的亂局就會延續，直至分崩離析。

而如今，衛恕統管東廠。

真到了分崩離析的那一天，他這個萬人之上，得罪的顯貴能填滿幾籮筐的玉面督公九千歲，只怕會被人挫骨揚灰。

07

我的傷好得很慢，連下地行走都不能。

不過這段日子相處下來，我倒是把衛恕每日的活計摸了個透。

處理棘手刑獄，監察百官動向，奉承昏聵帝王，忍受侮辱謾罵，在兩位奪嫡的皇子中左右逢源、陽奉陰違，時不時再被刺殺一下。

一個人被當成八個人用，難怪衛恕本就病弱的身體越養越差。

衛恕并不忌諱抱著一只貓處理各項事務，以至于我也跟著看了許多朝堂陰私。

那兩位皇子的手段一個賽一個的狠辣，無論是誰坐上了皇位，只怕都會比現在的皇上更加暴虐。

而衛恕已然是在每一樁事務中，都殫精竭慮地選擇了最有利于制衡局勢的選項。

或許是為了他自己，又或許是真的為了江山社稷，我看得出來，衛恕盡力了。

這般狠辣心計加上雷霆手腕，就連衛恕最信任的心腹也不敢和他多說上幾句話。

興許是高處不勝寒，在養了我后，衛恕開始習慣對著我絮絮叨叨。

從他的父親犯下貪污之罪，讓八歲的他變成了罪奴。

到他入東廠，竭力向上爬，想要實現抱負。

再到權力傾軋，自己的抱負一次又一次被擊碎，直至成為惡名遠揚的東廠督公。

衛恕說，他的父親貪污的tūtù是賑災款，他出生于衛家，本身就背負罪孽，所以無論旁人如何咒罵他，他都受著。

可他又說，他何曾沒有一身忠骨。

「忠骨」兩個字，何其沉重。

沉重到讓我隱約覺得，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衛恕。

我已經習慣衛恕對著我說話，偶爾也會發出兩聲貓叫應和他一下。

直到他偶然提及多年前自己剛觸碰到東廠的核心權勢，領命去捉拿方家人的事，我才倏地打起了精神。

那場人盡皆知的冤案，讓衛恕的名聲臭到了極致。

「那時我拜入四皇子門下，視他為明主，而方先生是他的啟蒙恩師，我帶人去捉拿方先生的家眷，原以為能和四皇子聯手為方先生洗清冤屈，卻沒想到這件事就是他一手策劃。」

「他為了禮部的職權，不惜用自己恩師的性命做賭，甚至在我手下安插暗樁，違背我的命令，直接殺了方家人。四皇子說，那是他教我第一課，想要活著，就得狠得下心。」

「我回京后，反而因此得了皇上的嘉獎。那時候我才明白，咱們這位皇上，可不管什麼冤屈不冤屈，他只想要表面的太平，想要事事順他的心意。」

「四皇子的教導，我謹記在心，如他所言，爬不到頂峰的位置，就只能為人魚肉。風骨和清白，遠沒有權勢重要。」

「他們都說我諂媚圣上，但我到底成了東廠督公，甚至和四皇子割席，將皇子們安插在東廠的暗樁一個個兒拔了出來。

方家的冤案未能洗雪，可我的手上，再沒出過第二個方家。」

「阿青，你說我厲不厲害？」

衛恕說得云淡風輕。

我眼前卻飄過了那年他掙扎著爬起來走遠的背影，厚實的大氅都掩蓋不住徹骨的冰涼。

我的腦子有些亂了。

沉默良久后，我抬了抬爪子，放在了衛恕的手背上。

衛恕倏爾一笑。

「阿青，那天我離開了慶州，也失去了自己一生唯一的朋友。」衛恕揚起嘴角，卻沒能掩蓋住眼底的自嘲，「他替我攔住了崔三郎的刀，卻也不會再原諒我了。」

衛恕說那個踹了他一腳的崔六郎，是他此生唯一的朋友。

08

在慶州，我曾為衛恕扶腳，調過一次馬鐙。

那時候衛恕尚不能完全服眾，多的是人想要看他的笑話。

他上馬時踉蹌了一下，周遭哄笑漸起，而我恰好在馬旁，所以接住了他，替他調好了馬鐙。

調整好革帶后，我抬眸看了一眼衛恕。

雪花紛揚，風襲衣袂。

衛恕愣愣地盯著我，仿佛要用目光掀開我的面具。

「多謝崔公子。」衛恕回神，語氣如常。

原來那一句多謝，意味著他將我視作了他的朋友。

回想到那一幕，再看看眼前這個陰郁的衛恕，竟讓人覺得恍如隔世。

如今在京中，想殺衛恕的人很多。

他前日剛料處理了二皇子門下的一位朝臣，今日就遭遇了刺殺。

在刀劈向衛恕脖頸的那一刻，傷剛好了一些的我躍過去撞偏了刀。

我不想衛恕死。

那一刻我的腦子里諸多想法如電光火石。

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是怕他死后局勢忽然動蕩，還是我認下了他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