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拿寧殷漂亮的頭發去蘸墨,莫名有些不忍。
虞靈犀定了定神,方用清水化開筆鋒,潤墨道:“想讓我寫什麼?”
寧殷右手負在身后,纏了杏白飄帶的左手慢條斯理地研墨墨條,回想了一番昨日情景,道:“荔頰紅深,麝臍香滿①。”
筆鋒一頓,在宣紙上拉出一條墨色的小尾巴。
“這筆韌勁十足,適合灑脫大氣的行草,不適合寫這句。”
虞靈犀裝作不明白他的小心思,落筆卻是《周易》中的一句: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君子”乃品德兼備之人,亦是君王之子,隱而不發,等候時機。寧殷自詡聰明,卻摸不清虞靈犀寫的是哪層意思。
他磨墨的動作慢了下來,似笑非笑:“小姐這話,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我眼光甚準,不會看錯人。”
虞靈犀吹干字跡,將寫好的字遞到寧殷面前,笑意赤誠,“謝謝你的筆,很好用。”
寧殷垂眸,緩緩抬手,握住了宣紙的另一端。
紙上大氣灑脫的字跡,像是烙印落在他眸底。
微風吹皺一池春水,柳葉簌簌。
寧殷眸色微暗,乜眼望向假山后的月門,一片素色的衣角一閃而過。
趙玉茗去而復返。
她本想旁擊側敲虞靈犀身上那極樂香的現狀,卻冷不防將水榭中的一幕盡收眼底。
在黑衣少年微微側首的一瞬,她一驚,匆匆轉身離去。
直到出了將軍府角門,她方心有余悸地停下腳步。短暫的驚訝過后,便是深深涌上的妒意。
水榭中的少年被廊柱遮了一般身形,她沒看清臉,從衣裳來看應是個侍衛之類的,虞靈犀一顰一笑待他皆是十分親近信任,不曾恪守男女大防。
再想起從趙須那兒聽來的,極樂香的藥效……
趙玉茗捂住破皮的臉,心中涌起一股陰暗的竊喜。
自從三年前她來虞府賀壽,宴上初見明月朗懷的薛二郎,便再難忘懷。她自知父親只是不上進的七品小官,門第微寒,家中也無可靠的親兄弟撐腰,只能將心意深埋心底。
但漸漸的,這份心意在日復一日的嫉妒與自卑中扭曲、膨脹,將她蠶食得面目全非。
虞靈犀中了極樂香,不可能是完璧之身,又比自己干凈到哪里去呢?為何薛二郎能接受她,卻不能接受自己?
自己失身于太子,是承恩;而虞靈犀失身于卑賤的奴仆,卻是恥辱。
趙玉茗緩緩攥緊手指,對身邊侍婢道:“紅珠,咱們去薛府一趟。”
“小姐,您還沒死心吶?”
侍婢面露為難,“薛二郎不會見你的,幾次登門拜訪,他連門都沒讓你進。而且您馬上就要進宮了,他更加要避嫌。”
趙玉茗腳步一頓,不甘道:“那便打聽一下,薛公子今日何時出門,我去外邊堵他。”
見侍婢支吾沒動,她催道:“明日就沒機會了,快去!”
不論用什麼方法,她一定要將自己親眼所見的告訴薛岑,讓他死了娶虞靈犀的心。
廂房,獸爐香煙裊散。
虞靈犀將那支剔紅梅紋的墨筆洗凈,又用棉布仔細吸干水分,方擱在筆架上晾干。
指腹碾過雕漆繁復的花紋,不由輕笑:小瘋子的想法,還是這般不可理喻。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也就恩愛情人在新婚結發時,舍得割下那麼一縷相贈。用頭發做筆,他怎麼想出來的?
正笑著,虞辛夷推門進來,虞靈犀便收回了手。
虞辛夷沒有察覺她的小動作,隨手將刀擱在案幾上,揉了揉脖子道:“我方才見趙玉茗鬼鬼祟祟從角門溜出去了,沒對你做什麼吧?”
“趙玉茗?”
她不是早該走了麼?
想起什麼,虞靈犀哼了一聲:“無所謂,她自以為是把柄的那些,不過虛名而已,根本傷不了我分毫。”
只有心里臟的人,才會看誰都是臟的。
正想著,忽聞前院傳來人聲喧鬧。
“阿姐,外邊什麼事?”虞靈犀問。
“哦,是虞煥臣從宮里回來了。據說洛州四縣突發風災,損壞田舍千頃,災民數萬。”
虞辛夷道,“皇上命虞煥臣押送賑災糧款,今夜便要出發。”
“這麼快?”
“災情緊急,連夜拔營也是常事。”
雖說如此,可虞靈犀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
運送賑災糧這樣的事,為何會讓將軍府的人出面呢?
酉時末,天剛擦黑,虞煥臣便整頓好人馬出行。
虞靈犀提著一盞紗燈站在階前,想了想,叮囑戎服鎧甲的虞煥臣道:“賑災之事牽涉甚廣,兄長萬望小心。”
虞煥臣將韁繩往手上一繞,郎然笑道:“這等小事都辦不好,未免對不起我虞家少將軍的身份。歲歲勿憂,等阿兄回來!”
說罷看向一旁抱臂的虞辛夷,沉下臉硬聲道:“虞辛夷,好生照顧阿娘和妹妹!”
“還用你管?”
虞辛夷嫌棄道,“快滾,別遲了時辰。”
虞煥臣一揚馬鞭,帶著虞家軍親信朝城門而去。
火把蜿蜒,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刮了一夜的風,空階滴雨。
罩房后角門,寧殷越過執勤的虞府親衛,踩著厚重的殘紅落葉邁下石階。
迎面走來一個貨郎,挑著貨箱,手搖撥浪鼓吆喝。
見到寧殷,他忙向前殷勤道:“郎君,買糖麼?”
寧殷頓住腳步,掃了眼貨箱中五顏六色的果脯和糖粒,隨意問:“有飴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