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體力耗盡之前,他用力將自己和虞靈犀拋至這處勉強能容身的平臺。
他尚在昏迷,臉朝下趴著,半截腿都懸在石臺外,凌亂的斗篷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危險。
來不及遲疑,虞靈犀忙跪坐傾身,用盡全身力氣將勁瘦沉重的少年拖上來,往峭壁里頭挪了挪。
用力將寧殷的身軀翻過來,虞靈犀才發現他眉骨上有細小的傷痕,左手五指更是血肉模糊,想必是下墜時尋找攀援物給蹭傷的。
從遇見寧殷開始,他就在受傷。
哪怕這輩子有自己的干預,他仍是不停地受傷,上輩子無人照顧的他,還不知道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半空風聲嗚咽,天邊烏云翻滾,頭頂的勁松被吹得嘩嘩作響。
虞靈犀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最堅硬的那部分在軟化,消融,最終泛濫成災。
她眼睛微紅,用冰冷的指尖輕拍寧殷的臉頰,啞聲喚道:“喂,醒醒……”
指尖剛碰上他的臉頰,寧殷便猛地睜開了眼睛。如野獸般凌寒枯寂的眸子,黑漆漆映不出丁點光亮。
僅是一瞬,那雙古井無波的淡漠眼睛漸漸聚神,落在虞靈犀凍得蒼白的臉頰上。
“小姐。”他喚了聲,然后坐起身來。
虞靈犀看到他的左臂以不自然的姿勢,朝后軟綿綿扭曲著,掌心擦傷無數,鮮血淋漓。
她眸色一沉,喃喃道:“你的手……”
寧殷的視線順著虞靈犀的目光,落在自己無力垂著的左臂上,隨即勾起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來:“不礙事,手斷了而已。”
手斷了……而已?
虞靈犀一口氣堵在嗓子眼,顫聲道:“小瘋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處境?”
寧殷面無表情,抬掌覆在左肩關節處,用力一扳。
只聽咔嚓一聲毛骨悚然的聲響,錯位的關節便被他扳回原處,仿佛自己的身軀是個可拆卸的木偶娃娃。
“你……”
虞靈犀一時無言,眼前少年沒有痛覺的冷漠眉眼,倒有了幾分他前世的模樣。
可虞靈犀并不覺得害怕,反而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寧殷試著活動了一番左臂,見勉強能用,便環顧四周道:“小姐,我們困在斷崖中央,離地約莫二十余丈,不能避風避寒,沒有水和食物……”
他望向虞靈犀,“普通人三日便會死。”
他說起“死”的時候,語氣沒有一絲波瀾抑或恐懼,近乎麻木。
虞靈犀心中又是一堵,靠著嶙峋的石壁蜷縮身子,輕輕“嗯”了聲。
寧殷看了她一眼。
少女嬌弱的身子因為風寒而不住發抖,可她的眼神還算冷靜,脆弱美麗,卻又堅忍。
他眼底浮現些許興致,與她并肩靠向石壁,屈起一腿問:“小姐不害怕嗎?”
虞靈犀心想,前世托您的福,再可怕的場面都見識過了,而今這點危險確實算不上什麼。
“別怕。”
她將凍得蒼白的唇埋入臂彎中,尚有心思安慰寧殷,“阿姐和岑哥哥會來救我們的。”
聽到薛岑的名號,寧殷眸中的陰翳如墨般暈散。
那真是個礙事又多余的家伙。
“你不該陪我困在這里。”
正想著,少女輕柔低啞的聲音再次傳來,甕聲道,“趁著現在還未下雨,崖壁干燥,若能攀爬上去,你便走吧。待尋了人,再來救我。”
雖然手臂受了傷,但她知道寧殷的臂力一向驚人,賭一把興許能活。
聞言,寧殷摩挲指腹的動作微頓。
這處石臺離崖頂不過十丈,以他的能力,的確能攀爬上去脫險。但若是那樣,他所做的一切便沒有意義了。
既然放棄寧子濯這個目標而選擇了她,他便要讓自己的決定發揮出最大的利益。優秀的野獸無論何時,都不可能松開到嘴的獵物。
再抬眼時,寧殷換上了干凈的笑顏。
他解下身上的紅棉斗篷,抬起干凈的右手撣了撣灰塵,然后將斗篷輕輕裹在了虞靈犀的身上。
“我受了傷,就陪在小姐身邊,哪也不去。”
他湊過來,漆黑的眸中映著虞靈犀訝異的神情,“只要能在小姐身邊,便無甚可怕。”
疾風如刀卷過,吹開了記憶的塵埃。
前世寧殷腿疾發作時,也會這樣將她箍得緊緊的,幾欲窒息。
實在受不了了時,她會小幅度掙動調整呼吸。
可不管她將動作放得如何緩慢輕柔,寧殷都會慘白著臉驚醒,冷冷道:“打斷手腳和乖乖別動,你選一個。”
于是虞靈犀便不敢動了。
寧殷會忽的大笑起來,手臂幾乎將她的腰拗斷,帶著病態的瘋癲道:“陪在本王身邊,哪也不許去。”
記憶中那雙冰冷晦暗的眼睛,似乎在眼前重疊,逐漸清晰。
不管他所言真假,虞靈犀都敗下陣來。
她身上背負了太多的缺憾和過往,已經無力再去計較什麼、辯駁什麼,只沉默地將寬大的斗篷分出一半,蓋在了寧殷的肩上。
他們蜷縮在峭壁中間的方寸之地,像是兩只離群遇難的鳥兒,在暴風雨來臨前瑟瑟依偎著取暖。
夜色如巨獸侵襲,虞靈犀沒有等到援兵,卻等來了一場雪上加霜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