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靈犀盯著結了薄薄冰層的青石小路,半晌無言。
寧殷卻是誤會了她的意思,將掃帚擱在墻邊,而后緩步而來。
陰影從他身上一層一層褪去,廊下八角紗燈的暖光鍍亮了他年少俊美的臉龐。
在虞靈犀不解的目光中,他以一個臣服的姿勢撩袍半跪,而后十指交叉,掌心朝上,將自己的手墊在了凍結的青石上。
“你這是作甚?”虞靈犀問。
寧殷抬起頭,眼中映著她緋裙明麗的模樣,平靜地說:“石路濕滑,請小姐踩著我的掌心前行。”
他說得這樣平靜,黑漆漆的眼睛里沒有一絲屈辱羞恥,仿佛生來就該如此。
虞靈犀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氣,擰眉道:“我好像說過,不許你將欲界仙都折辱使喚人的那套,帶到我的的府中來。”
寧殷意識到她生氣了,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垂眸。
墊在青石上的手指漸漸蜷起,指節已然凍得發紅,低頭半跪的樣子有些落寞可憐。
虞靈犀認命輕嘆,軟了語氣:“罷了,你起來,以后不許這樣。”
寧殷依言站起,立在一旁。
他睫毛上有細細的霜雪,脆弱而美麗,也不知道在天寒地凍中掃了多久。
他是暫居府上養傷的“過客”,過年領賞這樣的熱鬧場面,自然無人會顧及到他。
虞靈犀接過胡桃手中的燈籠,將燈擱在青石路上暖化薄冰,隨即吩咐胡桃:“去取些屠蘇酒和熱食過來。”
總不能讓他大過年的,一口熱酒都喝不上。
胡桃福禮下去安排了。
虞靈犀沒急著離開,就坐在廊下的雕欄旁歇息。
半晌,少年低沉執拗的嗓音傳來,穿透冰冷的夜風:“我只是想報答小姐,讓小姐開心。
”
虞靈犀訝異,杏眸瞥向階前立侍的少年。
正子時了,城中煙火竄天而起,在黑藍的夜空中炸開一片片荼蘼。
那一瞬,城中萬千燈火和雪景都黯然失色。
前庭響起了下人侍從們齊聲道賀聲,熱熱鬧鬧一片,寧殷的眼中卻只有夜的黑寂,明暗難辨。
虞靈犀忽然想起,前世的攝政王府,從來不過新年、不點花燈。
京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的時候,只有王府里安靜得像一座墳冢,連一個紅燈籠、一張桃符都不曾擁有。
整個年關唯一的鮮艷,大概就是寧殷下裳上沾染的、不知道是誰的鮮血。
有一次寧殷心情好,醉眼迷蒙地問虞靈犀想要什麼。
虞靈犀哪敢真提什麼過分的要求?
想了半日,最后只編了一句:“想看上元節的花燈。”
寧殷磨人似的咬著她的下唇,舔去上頭的血珠,笑著說“好啊”。
但上元節那日,等待他們的卻是太后殘黨執著小皇帝的衣帶詔,聯合宦官為寧殷精心制造了一場鴻門宴。
那一夜,御階前血流成河。
寧殷擦干凈指尖的鮮血,帶著虞靈犀上了宮墻的高臺,待她看了一場全京城最熱烈、最深刻的“燈展”。
只不過吊在一根根柱子上燃燒的不是燈籠,而是人——
一個個慘叫哀嚎著的,活生生的文武侍臣。
那是寧殷第一次當著她的面殺人,虞靈犀面白如紙,永遠記得他當時的眼睛。
他勾著笑,眸中映著“天燈”燃燒的焰火,一時分不清是天上神祗,還是人間惡鬼。
那樣絕望瘋狂的毀滅,和眼前岑寂的少年大不相同。
不知為何,虞靈犀眼中落著新年焰火的光芒,竟也生出幾分感懷來。
如果寧殷不曾經歷過那些磨難與背叛,他是否……會變得不一樣?
這個念頭只是如漣漪劃過,便被她搖出了腦海。
“小姐,吃食送來了。”胡桃領著四個小婢,送了一大堆熱騰騰的酒食過來。
甚至連溫酒的小爐也一并帶來了。
布好酒菜,虞靈犀稍稍端坐,乜了廊下的少年一眼,抿唇道:“過來坐。”
寧殷眼中明顯的驚訝。
他緩步上了石階,站在虞靈犀面前,卻始終不肯落座。
虞靈犀一見他這般乖巧可憐的模樣就心堵,索性伸手一拉,將他強行拉在雕欄長椅上坐下。
她親自斟了一杯熱酒,撒上兩勺她最愛的椒粉,想了想,又多加了一勺。
而后將這杯誠意滿滿的酒水遞到寧殷面前,溫聲道:“喝吧。”
第13章 春搜
那三匙研磨精細的椒粉辛辣十足,連一旁的胡桃都看得直咽嗓子,心生怵意。
但寧殷卻毫不遲疑,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這下連虞靈犀都有些驚愕。
印象中,她記得寧殷很不能吃辣。
給他這杯酒一來是為了試探他的心性是否真的和前世不同,二則是看他凍得指節通紅,正好淺酌兩口驅驅寒。
可沒想到,少年的寧殷這麼實誠。
“多謝小姐……”
話還未說完,寧殷便覺劇烈的辛辣嗆上喉間,忙側首握拳抵在鼻尖,眼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紅,薄唇帶著酒水的冷光,給他沒有什麼血色的俊顏染上一抹艷色。
像是剛被人欺負過似的,有種脆弱之感。
寧殷還欲再飲,虞靈犀及時伸手覆住了他的杯盞。
那葇荑素手纖白無比,指甲泛著微微的粉,像是雪上的幾點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