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走到虞靈犀面前,看上去清瘦的少年,卻比她高上整整一個頭。
虞靈犀不喜歡這種壓迫感,正欲后退一步,便見寧殷垂首斂目,撩起武袍下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思緒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先一步反應。
虞靈犀一把抓住寧殷的胳膊,扶住他道:“你做什麼?”
寧殷維持著屈膝欲下跪的姿勢,漆黑的眸子里難得掠過一絲波瀾。
他如喪家之犬的這些年,所有人都想把他踩在腳下、踏進爛泥里,面前這女人是唯一一個不想讓他下跪的人。
“我向小姐辭行。”
寧殷仿佛看出了她的難處,艱澀道,“我雖想長留小姐身邊,效犬馬之勞,卻也不該讓小姐為難。”
虞靈犀微微訝然,他何時這般懂事了?
不過早走幾日也好,省得自己見到他,總會想起前世那些破爛賬。
何況,寧殷皇子的身份太過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讓虞家卷入黨派之爭,她本就沒想過要長遠留他在此。
虞靈犀抬了抬他的臂膀,道:“辭行便辭行,跪什麼?你且站好。”
寧殷這一跪,她可受不起。
她可以怨他揍他,唯獨不會折辱他。
“我自知身份卑賤,蒙小姐救命之恩,本該為奴為仆終身侍奉小姐,結草銜環以報,但……”
寧殷看了虞靈犀一眼,又飛快垂下眼去。
那一眼當真是落寞又可憐,抿著毫無血色的唇,啞忍道,“但我是斗獸場逃出來的打奴,比最末等的奴仆更要卑賤,小姐不愿留我在側也是應該的。我已叨擾小姐太久,一無所有,連這條命都是小姐給的,除了一跪,實在不知該如何答謝小姐深恩。
”
“你……”虞靈犀心旌搖動,側首打量寧殷。
他現在不甘又可憐的模樣,簡直和前世那個暴虐嗜血的瘋子判若兩人!
心中的怨憤與偏見三番五次被摧毀,虞靈犀終究軟了語氣,喚了胡桃進門,“去將剩下的那套衣裳包起來,再準備些干糧面食,給他一并帶走。”
可寧殷卻并不肯收。
“我雖為奴,卻并非乞兒。”
頓了頓,寧殷望向榻上酣眠的小貓,“只是這貓,還請小姐為它另尋良人收養。”
虞靈犀問:“為何?你不喜歡它嗎?”
寧殷輕輕搖首,帶著少年人的倔強道:“我無家可歸,不能讓他跟著我流浪受苦。”
明知寧殷以后會權傾天下,虞靈犀心里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明明自己沒有做錯什麼,卻平白生出一絲淡淡的愧意。
“我走了,小姐保重。”
寧殷咳了聲,忍著疼痛堅持躬身行禮,再直起身時,整張臉都白了。
他捂著胸口的傷處,轉身朝相反的角門行去。雖然竭力挺直背脊,但步履卻虛浮無比,看上去十分虛弱可憐。
不知為何,他如此順著自己的心意,虞靈犀反倒沒有想象中輕松。
她望著寧殷孤寂蕭索的背影,眼里有動搖之色,僅是一瞬,又被她壓了下去。
反正傷好了也是要走的,早幾日晚幾日并無區別。
身后半晌沒動靜。
虞靈犀頓了腳步,正遲疑他是不是走了,卻忽聽身后“咕咚”一聲倒地悶響。
繼而侍婢的驚呼傳來:“小姐,他好像暈過去了!”
虞靈犀驚愕回頭。
這輩子的寧殷這般脆弱的麼?!
……
寧殷躺在榻上,面色糟糕得同死人無異。
老大夫切脈許久,皺眉道:“脈象虛浮,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般折騰。
”
若不是老大夫是信得過的人,且神情太過嚴肅,虞靈犀簡直要懷疑寧殷是不是裝暈。
她問:“他在府上精心休養了大半個月,湯藥不斷,傷勢怎麼不見一點好轉?”
“說實話,這脈象兇極,老夫也從未見過。”
老大夫皺眉,“想來是外傷雖好,內傷未愈,傷筋動骨一百天哪!”
一百天?那豈不是要等到開春后才能傷好?
正頭疼著,寧殷悠悠轉醒。
他眼睫輕顫,漆黑的眸子對上虞靈犀復雜的視線。
而后,他想起什麼似的,捂著胸口搖搖晃晃坐起身來,咳得嘶啞道:“小姐,我這就走……”
“哎,你別動!”虞靈犀忙按住他,蹙眉道,“不要命了?”
寧殷抿了抿唇,蒼白的俊顏浮現些許難堪:“我不能……再麻煩小姐。”
“你若是死在府門,只怕更麻煩。”
虞靈犀氣得拍了下他的額頭,沒好氣道,“灌了那麼多藥,都喝去哪里了?怎麼一點也不像上輩子……”
意識到自己險些說漏嘴,虞靈犀咬住飽滿的下唇。
寧殷不明所以,但還是垂下眼,乖乖說了聲:“抱歉。”
小可憐的模樣,虞靈犀有氣沒法撒。
累了,懶得折騰了。
半晌她嘆了聲,無奈道:“躺著吧,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于是寧殷躺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虛弱歸虛弱,眼睛倒是很亮,大概是高興自己又能留下來。
野狗似的,執著又可憐。
他喉結滾動,喑啞道:“從今往后,我這條命便是小姐的。”
虞靈犀調開視線,輕哼道:“這些漂亮話,等你好起來再說。”
不多時,前去抓藥的胡桃一路小跑著回來。
她臉上洋溢著喜意,還未進門便匆匆一福禮,笑道:“小姐,大小姐公差回來啦!”
像是年久失修的機括重新運轉,虞靈犀眼中閃過一抹亮色,起身重復了一遍:“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