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他身邊，蹲下來，第一次仔細打量他的臉。

如山巒俊朗的眉骨，睫毛也長，目光純凈。眼角有些皺紋，應該是自己做的。

長長的胡子蓋住了半張臉，肯定是在臉上抹了迷沼花粉，可以長胡子，如半百老人。

桐夜就這樣放任我打量他，他如同受驚的小獸，不知道下一刻迎來的是箭雨聲還是懷抱，所以只能待在原地。

我一寸一寸卷起他的袖子，他連忙蓋住。可我還是看見了，小臂以上，是灰色的獸皮。

17

那夜，我把他放倒后，從他口袋里找到了密室卷宗的鑰匙。

從前，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法術手藝，都是夠用即可。知道有密室，但沒想過去看。

如今，我要復仇，于是想找些典籍中的術法來用，卻在密室里看到了桐夜寫的筆記。

初遇我時的，為我擔憂時的，幫我母親找藥材時的……字字句句。

筆記上清俊的字跡，像瀟灑的仙鶴。

可偏偏，與那本寫著「行云步」的秘籍上的字跡一樣。

從不甚完善的行云步，到體系更為成熟的行云步。桐夜興奮地記錄下自己的發現。

行云步，擒火術，煉苗疆五毒，觀星測命，遁地術法，四清劍法，還有他后來在明春院子里用的殺伐三式……

一本又一本，上面都是桐夜的心血。

他真的是個武學天才。

筆記的最后，他寫道：帷月就要大婚，我終于習得放鶴術。彼時召白鶴而來，為她慶賀。世人必然以為祥瑞，敬戴于她。

好一個「敬戴于她」。

他知道我吃父母無靠的苦，被人譏諷，于是替我做天命，為我鍍金身。

密室角落里，散落著一些書。

翻開，上面有帶血的手印，寫著如何教人以獸皮換人皮，如何治療燒傷。

那本書上寫著清元道人，用的是小篆，筆跡鬼魅，應該是桐夜真正的師父。

將我救出來的日夜，他照著師父留下的宗法，一寸寸剝掉自己的皮，換在我燒傷的身上，又將獸皮，換給他自己。

我的臉，是他精心雕琢的，看不出半分沈綺筵的影子，是脫胎于天地的，一張嶄新的臉。就像我生出時那張一樣。

怪不得，我終于回過神來。怪不得無論寒暑，他總是長襪長褲長袍，不肯露出身上一寸皮膚。

從前，我只當他老派矜持，被迫收留我，喜歡避嫌罷了。

「清晨醒來時，我有片刻疑心。可實在不敢多疑心，沒想到你真知道了。對不住，我不該瞞你。」桐夜不再端著老人的聲線跟我說話。

他開口，是陌生的，卻是我早該聽到的二十余歲青年人的聲音。很溫暖，雖然聽起來有些虛弱。

他確實應該虛弱，因為他的血，他的皮，他精妙的術法，都在我的身上。

我忍不住伏在他肩頭哭起來，桐夜輕輕拍著我的后背。

一下，一下，仿若哄一個迷路歸家的孩子。

被命運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幕布與坎坷阻礙，宛如黑夜在崖邊行路。

如今上天垂憐，總算肯給一絲燭光，照亮眼前小小一方。

我們才看到，窄窄的崖道上，是兩人作伴。

我抱住他，聽到他的心跳如雷，然后是滾下來的熱淚，滴落在我的衣衫上。

他已經在暗夜里走了太久的路。

久到幾乎忘了竟然真會有人抱住他，忘了自己也會淚流。

18

昨晚，我跟桐夜竟然什麼都沒聊，只是抱頭痛哭，哭一會兒笑起來，又接著哭。

直到我哭累了，又困倦，昏睡過去。他把我送回房中。

今天還沒睜眼，就聽見院子里噼啪作響。

我倚在門框上，見桐夜正手忙腳亂地對付自己的胡子。

他穿著一襲淡藍花楹色的長袍，用玉白的緞帶束起發尾。

現在又準備刮掉胡子。咦，開始挽回形象了？

可惜，這麼久的相處早已讓我們非常熟悉。

看著桐夜忙活，有種熟人發瘋的感覺。我沒憋住，倚門大笑。

他回頭，尷尬、羞赧、無奈、氣憤在他臉上輪番出陣。

半晌，他張開雙臂，唇角勾笑：「還不來給為師幫忙？」

「行啊。」我走過去，「我來幫你，再在剃刀邊緣淬上見血封喉，裝作一個不小心，劃破你的喉嚨，把你毒暈。」

「好啊。」他仰起脖子，「反正我做豆沙米糕時，放了十足松麻粉，保你吃完前世今生都忘記。」

「忘了也不錯。」我開始磨刀，「說不定，到時候我看到院子里被毒暈的你，還能救你一命。再喂你兩壺黑白不現散，奪走你的三魂七魄為我驅使。」

「黑白不現散七年需續一次，若你找不到藥材再做一副，小心我魂魄歸來，要你好看。」

「低頭。」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桐夜乖順地俯下身子。

兩個毒物。我攬著他的脖子笑了：「不用刮掉胡子了，這樣就很好。」

手指輕輕拂過他的臉。反正，我能看到你的心。

所以是衰老，還是獸皮，都不重要。

「可我想讓你看看真正的我。」桐夜低聲道，耳尖微紅，「從前，大家都說我長得還挺好的……」

「誰說的？」我輕輕歪頭，「哦……該不會是別的女徒弟吧？」

「胡說，我只有你一個徒弟。」他急了，眼睛亮亮的。

「那師父，你要不要將擒火術親傳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