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蒙便是國子監祭酒為師；御馬是舅舅驍勇將軍親授；初試就取功名，圣上開恩許他大婚當日襲爵為王。

他有名，有姓。他不是被丟在下九流行當門前的棄嬰。

可師父沒想到，后面還有更糟的。

四年里，一千四百六十一天。桐夜只有兩次在鋪子過夜。

一次是深冬，他半夜搖醒師父，非要做一床被子。

一次是仲夏，暑熱難耐，晚霞如妖。

第二天，天未亮，桐夜帶著換皮所用的整套工具，于寂靜無聲中離開了村莊。

「不多日，他就把渾身是血的你帶回來了。」

9

「那時，你在床上昏迷了十四日，他不吃不喝在旁伺候。眼看要沒命，我實在看不下去，打了他一頓，在跌打損傷的湯藥里混了點吊命的，才沒讓他死成。又隔了幾日，他終于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七月初三夜，桐夜照舊在內外院巡視。走到浮仙閣時，他聽到有人熄著燈密謀，是沈綺筵。她與婢女謀劃著找一個換皮師來，將你們二人容貌交換，她替你嫁入侯府。

「一開始，桐夜只當她是話本看多了。你與穆意的婚嫁經圣上欽定，天命難違。不過，他還是想著把消息透露給侯爺和祖母，以防萬一。

「但接下來，屋內響起的人聲，殺死了他的希望。桐夜翻身上房頂，揭開瓦片向內望去。

「你的祖母、父親、嫡母、嫡姐圍坐一圈，身旁站著伺候的人。明春，在你祖母背后。

「暗夜里，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他們身上，身形幽暗漆黑，像吃人的鬼魅。

「圍坐的圓桌，宛若一個盤子，他們要分食的，是你。」

聽到這里，我覺得自己的左肩痛起來。

從前，我扛著二十斤松柴回府，左肩時不時疼痛。祖母叫她的大夫給我診治，還親手給我做了一個披帛，免得被風吹到。

父親無暇愛我，我知道。

嫡母與我沒有干系，只保持著當家主母的客氣，我明白。

嫡姐想嫁給穆意，她恨我，我能理解。

可，祖母和明春。

我想笑，想笑一笑不讓師父擔心，但不知道為什麼，嘴角像被人塞了兩顆梅子，酸得抬不起來。

師父察覺到了，收斂了唉聲嘆氣的腔調，堆起笑寬慰我：「不說了，先吃飯吧，前塵往事，沒什麼可說的。」

我卻不肯。

「師父，我想知道。即便是傷人的真相，即便證明我真的浮生坎坷，六親緣薄。我也想知道，前因后果。」

師父搖頭，只能繼續。

師父說：「桐夜告訴我，那一刻，他意識到，你已落入圍剿之地。不論是找誰，甚至找穆意，都救不了你。

「你嫁過去，是你與穆意兩情相好，侯府與王府強強聯合。

「但，若是沈綺筵嫁過去，侯府與王府，你祖母的母家史家，你嫡母的母家錢家都能得利。

「兩方的利益與四方的利益相比，自然是四方緊緊捆綁在一起，將來在朝堂上行走更加方便。

「正在他思考的時候，你祖母緩緩開口。她說，法子不外乎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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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子一是換皮成功，沈綺筵嫁過去，先扮作你與穆意生活，再快點懷上孩子。最后就說你患了急癥去世，她忍受換皮之痛，拋下一切，替妹出嫁，哭上幾場，做一個情深義重的嫡姐。假以時日，打動穆意的心。

「法子二麻煩一點，就是換皮失敗，你嫁過去。

「到時候讓明春帶著家傳的法子陪嫁，三五個月便能給帷月養出胸中血瘀之癥。

只消她沒了，綺筵再以續弦名義嫁過去，正妃還是她的。

「兩種法子，不論哪種，都要你死。

「桐夜想帶你逃，可若你不見，穆意定是不肯成婚，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

「他若尋找，侯府、史家、錢家，一定要先他一步找到你，再殺死你。

「所以，桐夜決定自薦為換皮師，待換皮結束，讓你假死，帶你脫身。

「只是，他沒有想到，沈綺筵會放火。」

師父應該還說了什麼，可我只聽見六個字：胸中血瘀之癥。

「你來得太遲了，你母親的胸中血瘀之癥已非常危急。

「你母親得的是最兇險的一種，十有八九是要人性命的。

「她素日里飲酒過度嗎？沒有……那她家人可有得這種急癥的？都沒有？實在稀奇。

「慈濟堂的，懸仲堂的，善心堂的……城中的郎中，我問遍了，他們一一搖頭，只知道說喪氣話。」

胸中血瘀之癥。

這六個字，我至死難忘。

仿佛有誰把木棍搗進了我的胸腔，又一腳踹在我的心窩上。我的胸口，好痛。

我的舌頭僵直，發不出聲音。連一聲動物般的哀號，都給不了我母親。

我好痛，師父，我好痛。

淚翻涌而出，流到我的衣領里，濡濕、溫熱，像我母親的血。

她胸中血瘀，氣竭而亡。

垂死時，仍為她的女兒祈福。

祈求她——

夫妻恩愛。

一世順遂。

健康常在。

祈求京城從此不吹寒風，不要讓她的女兒肩痛。

母親，都說逝去的親人會在孩子大婚時化蝶而來。

你飛在賓客滿屋的廳堂上，認出那紅蓋頭下的，不是我了嗎？

你會失望嗎？

你在找我嗎？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殺死我母親的，是他們意識到穆意要娶我之后？

還是我母親生下女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