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平時我買的菜，是你種的？你不是去云游了嗎？」

他的臉更黑了，雖然今天他的臉就沒白過，但這次，黑中透露著一絲尷尬的紅。

「女大避父，徒大避師。為了你的名聲，我都跑到別的村里去了，種點菜掙你點錢怎麼了？我還專門給你便宜了，抹了的零頭加起來至少二錢！二錢啊！

「再說云游，我能放心真去云游嗎？鋪子上萬一有什麼事，趕不及回來，我這輩子的心血就完了。」

師父急著解釋，連身姿都不端正了。

嘖，原來手握別人的把柄是這樣的快活。

「就算師父說出個花來，瞞我，我肯定是要傷心的。但如果師父肯回答我一個問題，我愿意不計前嫌。」

「行行行。」他不耐煩地揮手。

「那天，騎馬送我來的小廝，你還記得他的長相嗎？」

師父翻動魚的手停下，周身空氣愈發寒冷。

我屏息，不敢出聲。

一時間，只剩柴火的噼啪聲。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長相。」師父抬頭，眼中有無奈和悔恨，「他是我第一個徒弟。」

7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春夏之交，師父吃醉了酒，深夜回到鋪子。門前除了滿地桐花，還有一個嬰孩。

他見此景，想起一句詩，「桐花夜落蒼苔磚」，于是給孩子起名「桐夜」。因為沒有父母，所以沒有姓。

師父說，桐夜是個非常有天分的孩子，換皮、術法、藥理皆一點就通，就是為人散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候直接撂挑子出去玩，一連數月不見人影。

有次他餓極了，又沒錢，打算殺頭野豬來吃吃。

路過的一個姑娘卻誤以為，野豬要攻擊桐夜，便縱身一躍，用箭射穿了野豬的頭顱，又提短劍上前補了一劍。

姑娘戴著斗笠和面紗，血濺滿身。

「你還好嗎？」她站在遠處問道。還沒等桐夜回答，就傳來「二小姐」的呼喚聲。

也許是看桐夜穿得太窮酸，怕他真傷到無錢醫治，姑娘從頭上摘下唯一的簪子，放在地上，跑遠了。

桐夜順著她離開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他看到姑娘跑到一隊車馬中間，車上印著忠武侯的徽章。見她滿身是血，一個云鬢釵環的女子嫌惡地擺了擺手。女子身邊的三五婆子，就將她推進了河里。

河岸蘆葦凋敝，是十月里，秋風正寒的時候。姑娘沒哭，也沒呼救，就這樣爬上岸。

車隊前行，姑娘濕著頭發，奔跑在車隊后面，仍舊一聲沒哭。

山坡上，桐夜遙遙相望，攥緊了拳頭。

那個姑娘就是我，印象中，是有這麼一件事。君子六藝，騎射也在其中，射箭救人，不算什麼。

至于被欺負，我早習以為常，大哭大鬧，只會更加惹人厭煩。

當時我戴著面紗，距離又遠，實在沒有看清那個少年的臉。

況且天冷了，母親總在天冷時病重。回去后，我忙著侍疾，很快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后。

可師父說，桐夜扛著半扇野豬回鋪子后，就像瘋魔了一樣。

「他竟然說，他要去忠武侯府做小廝。」師父嘆氣，「從前，他總是嚷嚷要當大俠，除暴安良。如今又說要當小廝，我只當他是一時興起。又想著磨練磨練也好，況且他說侯府給他一兩半月錢，到時候，他每個月分我一兩。」

火光映照，師父想起往日，神情逐漸緩和溫暖。

「可我千算萬算，沒想到他竟在侯府做了四年。

」

8

師父說，桐夜頑劣卻守諾。發月錢的日子，若他沒有空休息，就連夜趕回來，將一兩銀子放在窗臺上。

清晨，師父推門，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帶著露珠的鮮荷插在瓶中。有時，銀子旁還有一些補品。

不過，早晨起來，師父發現藥箱里少了桃仁、紅花、當歸、牛膝、生地黃也是常有的，甚至連杏子樹上所有又圓又大的杏子，也被桐夜摘完帶給那個姑娘。

「我種了一年，又是施肥又是打藥，竟然連第一茬兒杏的滋味都沒嘗到。」說起來，師父還是咬牙切齒。

我卻笑了：「別氣了，我替您嘗了，確實香甜。當時我還納悶今年的果子怎麼這麼好吃，原來是我的神仙師父種的。」

那年，杏子熟時，母親下葬。我吃不下任何東西，除了那些杏。

師父接著回憶，他說，即便逢休，桐夜也是快去快回，生怕他不在的時候，姑娘被人欺負。

就算坐下說一會兒話，所談間，也多關乎那個姑娘。

他是外院小廝，除了巡夜，不與內院打交道。好在那個姑娘有個青梅竹馬的男子，他常假借那個男子的名義，將東西遞給姑娘的婢女明春。

只說男子不想讓姑娘知道，以免覺得負累，明春就不會講。

桐夜為自己的機敏得意，師父卻覺得糟了。

「這下，真是糟了。」

他一錯在浪子心生癡愛；二錯在，不論山坡初見，那個姑娘落魄得有多讓他憐惜，她到底是侯爵之女。

民與官，江湖人與高臺上的，只有相見不相親的命運。

會有人把她從侯府中帶出來，而那個人，是將來要承襲王位的穆意。

穆意的父親是圣上胞弟，母親是奉國公長女。他滿月的時候，邦國來朝，四方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