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兒有一雙同魏同一模一樣的眼睛。
包裹里有一封信并幾張銀票,我知曉這孩兒是誰的。
原這命運還講些道理,至少給魏同留下了一點血脈。
自此我便帶著這孩兒同阿爹四處漂泊,卻終在江南落了腳。
因為我來的那日恰下著雨,青瓦白墻,幽深孤寂卻長長的巷子迷住了我。
我曾有過黃粱夢,卻終覺那是一場好夢。
而江南亦離著我那黃粱一夢處,甚是遙遠。
我深愿那場夢永不會醒,那些疼得連淚都掉不出來的日子從不曾有過。
可天終會亮,該失去的人總會失去。
舊時光里的人早都不在身旁了,常秋時亦不再是舊日的常秋時。
我不需要依靠著一個臂膀才能安心入睡,靠著自己便能撐起一個家來。
一夢半生,待我睜眼時,窗外又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阿元就在我身邊,睡得無知無覺,額發微濕,我伸手將她額上的發輕輕撥開。
她是沒一處像我的,魏同成親那日我見過她阿娘,只蓋著蓋頭,人是什麼模樣卻不知曉。
魏家女眷被發配時她阿娘被她外翁接回家去了,她外翁在陛下處親求的情,她阿娘才被赦免,阿元或是那個時候生下的吧?
阿元生得極像魏同,尤其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我將她養了這許多年,實在同我自己生得無異。
40
今日下雨,田里無甚活計,我將阿元送去了學堂,撐著傘地沿著青石板路慢悠悠地晃蕩。
江南多水,河道小橋,青磚白墻,處處都是風景。
走到一處橋上,橋也只是極普通的石橋,有些年歲了,橋邊生了青苔,鮮嫩可愛。
稠密的雨滴進水里,一層層水波慢慢蕩開,隔著一層雨霧看遠處,像一幅淡漠的山水畫卷。
我看著,已看了許多年,卻依舊看呆了。
只有親眼所見,才知何為煙雨江南。
走過石橋,又是深深的巷子。
墻外有行人,墻里的佳人或因著有雨,亦惆悵地站在回廊處看雨吧?
一人手執青油紙傘,穿過如煙似霧般的細雨,一身素衣,慢慢朝我走來。
似極快,又似極慢,他輕輕抬傘,傘下的人便露出了容顏。
那沿著傘身滑落的雨滴似都有了形狀,珠子般清脆地砸在地上,是破碎的聲音。
他半散著頭發,或是被煙雨沾濕了眼角,竟有些溫柔的意味。
就在我們擦肩而過的一瞬,他忽然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拽住了我的衣袖。
今日沒有春生,沒有昏黃的燈光,只有微風細雨,青瓦白墻,只有我同他。
天地似都在這一瞬安靜了下來,我看過他的脖頸,他的唇,他的鼻尖,終于將目光落在了他幽深的眉眼間。
我的那些逝去的歲月啊,好的或不好的,原都是和他有關的。
「晏溫……」
我聽見自己叫他的名字,很輕,卻又似在唇齒間斟酌過千萬遍。
他似沒想到般,怔住了。
「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許久后他問道。
我有,有許許多多,我這些年過得很累,很苦,我很想你,我想抱抱你。
可這些我都不能說,我曾發過誓,我若再回頭,就叫你不得好死。
我從不信鬼神誓言,可這惡毒的誓言同你有關,便是萬一,我亦信的。
所以我能說什麼?
不知我為何就這般委屈?委屈地看著他就要掉淚了。
我確實掉了淚,可我只能倉皇失措地低頭,扯回自己的袖口,又匆忙地轉身逃離。
可身后的人卻不放我,他就在我身后跟著,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他不追上來,也不離開。
就像追逐著獵物的獵人,不慌不忙,因為十拿九穩。
我丟了手里的雨傘,提起裙擺在雨里飛奔,單薄的布鞋踩著雨水,濺起無數的水花。
可我終究不如他,他輕易地追上了我,在同其他石橋一般的一座依舊長著青苔的石橋上,他追上了我。
他手里的傘還在,他將我扯到傘下,可我早已濕透了。
「大人請自重。」
我咬牙讓自己鎮定些,許久后才冒出了這樣一句來。
一聲極輕的笑聲傳來,我抬頭看他。
眼前的人雖笑著,那些笑意卻并不達眼底。
他眼底儲著驚濤駭浪也含著嘲弄,許久后,又被慢慢凍住,變成了疾風驟雪。
「夫人或是誤會了,今日巧遇,我恰有一事相商,不想夫人卻避如蛇蝎,即便我有些什麼愛好,尋的定然也不是你這樣的無鹽寡婦。」
41
無鹽寡婦嗎?他說得對,我生得尋常,同貌美又不沾邊,還是個寡婦。
心底翻涌的熱浪一瞬變得冰涼,那些在雨里紛飛的眼淚都被凍了回去。
「大人有何事?」
「我想買你家的莊子。」
傘遮在我的頭頂,濕了他的肩頭。
「如若我說不想賣呢?」
因為受夠了顛沛流離的苦,好不容易才安下了一個家。
「你既叫我一聲大人,想必我這大人還有三分能耐。」
「待我回去同阿爹商議一番。」
「我只等到明日,明日午時之前給我答復,我在莊子等你。
」
他嘴角微揚,扯出了一個嘲諷的笑來。
他心知肚明我會答應,他在笑我此時不知所謂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