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我有沒有人來尋過我,這莊子是不是也要賣出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蹙眉搖了搖頭,若真如傳言,他要買,我敢不賣嗎?
我厭倦了流離失所,才安定了幾年,莫非又要走嗎?
阿爹同阿元黃昏才回,我晌午也未回去,咬牙將剩余兩畝田里的草都拔了。
熬了粥,炒好了菜,眼看天要黑了,也不見爺孫兩個回來。
我又跑去莊頭等著,江南的風也是溫婉的,我站得累了,便坐在樹下等。
遠遠瞧見人影,卻不止兩個。
阿元看見我,遠遠便跑過來了。
女孩兒長的圓潤白凈,臉頰紅撲撲,一雙桃花眼會說話似的,笑時也不露齒,她牙換得比旁的孩兒遲,此刻正缺了兩顆門牙。
她在村里有個小伙伴,二人都在學堂上學,形影不離,昨日便是去了秀秀家中。
「阿娘。」
女孩兒聲音清脆稚嫩,笑起來無憂無慮。
「怎得才回家,可是你又貪玩?」
我蹲下身來摸摸她的額頭,約是走得急了,額頭有汗。
「才不是,是阿翁,他非要去買酒,如此才遲的,路上又遇見了幾個阿叔,我阿翁似同他們相熟,便一起回來了。」
她伸出手往后一指,我隨著她的手指看去,僵住了。
阿爹的臉色并不好看,見我看他,便搖了搖頭,一臉無奈。
昨日才見過的人,今日竟又遇見了。
或不是遇見了,他約莫本是要來尋我們的吧?
「阿娘,你看那阿叔生得好不好看?」
阿元貼著我的耳朵問道。
我沒答她,站起來牢牢牽著阿元的手。
天還沒全暗,他慢慢走來,清清楚楚地裝進了我眼里。
阿爹曾說總有個人處處都生得恰好,恰好處處都長在你的心上。
沒遇見他之前我不信,可自遇見了他,我便信了。
他的下巴不同于春生的尖削,頜骨分明,唇生得不薄不厚,鼻梁也不如春生高挺,眉毛不濃不淡恰恰好,他有一雙極清冷的桃花眼,眼里裝了星河,眼角融著春風。
他甚少笑,但笑起來時便是人間四月天。
那時我初覺喜歡上了他,便流了一夜的淚。
不為別的,只覺得自己沒一處配得上他。
他比舊日瘦了些,亦比舊日白了許多。
只穿著一身素衣,走得不緊不慢。
我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將躁動不安的心壓了回去。
他看見我,無聲地笑了笑。
花兒原早都開好了,只為等這十里春風罷了!
7
除了阿元,飯桌上沒人講話。
阿爹飯也未用就進了屋,阿元原本十分殷勤周到,可見她阿翁模樣,再看我亦冷臉相待,便只沉默地將碗里的飯吃完。
我叫她將粥同菜端去給阿爹,她一雙眼瞟了瞟晏溫,又去看春生。
「你們若是欺負我阿娘,我便咬你們。」
她齜牙咧嘴一番,露出了漏風的門牙,春生看她模樣,噗嗤一聲笑了。
她抿緊了嘴巴,吭吭哧哧端著飯上樓去了。
只晏溫慢條斯理地將一碗粥都喝了,又吃了許多菜。
「我第一次見你,你門牙恰也漏風。」
他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又抬頭去看阿元。
「她七歲了嗎?」
「你該將我家的事查透了吧?為何還要問?」
我緊了緊手里的筷子,不愿多看他的臉。
「她長得倒快。」
春生接了一句,我無話可說。
他吃了飯并不走,在院里四處看著,我在廚房刷碗,阿元端了阿爹用過的碗筷來守著我。
我叫她回去練字,她搖搖頭。
「阿娘,他們看著也不像壞人,阿翁卻讓我寸步不離地守著你,這是為何?」
奔走了一日,她頭發早亂了,燈一照,臉上一層茸茸的汗毛,說不出的可愛嬌俏。
「壞人莫非會將這兩個字寫在臉上?他們是阿娘舊識,今日來是有事,你安心回房練字去。」
我拍拍她的腦袋,她蹙眉想了一會兒,問了一個從不曾問過的問題。
「他們可識得我阿爹嗎?」
我驚了一跳,她只問過一次她的阿爹,我說他去了極遠的地方,她便再也不問了。
「他們并不識得你阿爹,去吧!」
我哄她道。
她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晏溫就站在廚房映出的光里,背手看著。
風一來,吹落了一地的桃花,撒在他肩頭發梢,他一轉頭,眉尾眼角便凝了桃花的粉。
「這孩兒生得卻沒一分像你。」
他慢悠悠道。
我將手上的水在圍裙上抹了,只盼著他將事情說了,立時走了才好。
如我所愿,他確是立時就走了的,可他什麼也沒說。
那夜我做了一場夢。
我同阿爹原住在官舍,可我年歲漸漸長了,再不能只同阿爹隔著一道簾子睡了。
阿爹將他數年的積蓄拿出來,在四排巷子買了間一進的舊院子。
若不是四面有墻,院中確實有三間搖搖欲墜的房子,真看不出這是間能住人的院子。
彼時我才七歲,豁著兩顆門牙,將包袱放在院里的水井旁,去推那房門,一陣塵土飛揚,房門便無情地倒了。
在墻角尋了架舊梯子,中間少了兩格,爬上卻是可以的。
我得看看房頂的瓦片破了多少,然后買了新瓦片來鋪。
恰是秋日,旁邊院中一棵老杏樹稀稀疏疏結了黃澄澄的果子,看著甚小,味道卻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