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嫁給了我爹宿敵的兒子。

事情很麻煩，小皇帝第一次動用強權下旨，當場就把我爹和神威大將軍架上火了，我爹騎虎難下，回家把這事兒跟我娘一合計，我娘當即就跟他鬧了個雞飛狗跳。

隔著兩個院子我都能聽見我爹的痛叫聲，片刻后我娘就抹著眼淚來了我的院子。

我是爹娘的幺女，平日娘親寵我尤甚，可以說是如珠似寶，想必我爹的名品胡子今日是保不住了。

她一進門便嗚嗚地哭開了，我攬著她單薄的肩膀只能不住地哄。

“卿卿呀，我苦命的卿卿啊，徐士孺王八蛋，為了一張破臉皮能把女兒賣了不是人嗚嗚嗚嗚嗚。”

我眼皮一抽，我爹本是隱退的當朝大儒，后來受太后所托出任宰輔輔佐小皇帝，一向受人敬仰，門人弟子無數，皇帝見了都要叫一聲老師。

但我娘罵他就像尋常婦人指著鼻子痛罵不成器的丈夫。

十有八九小老頭就在外面不敢進來，窗欞外邊方才閃過一角墨綠色，我不動聲色地攬著娘親的腰，拍著她的背哄：“爹爹自有他的難處的，現在形勢可嚴峻呢，爹爹多討厭神威將軍啊，不是沒辦法怎麼舍得把我嫁到他們家去呢？”

我娘真的很好哄，她其實年紀輕我爹十歲，我爹那時候還是個寒門士子，二十八歲才娶上妻子，我娘是官宦人家的嬌養小娘子，外貌和性情一樣天真嬌憨，喜怒哀樂全擺在臉上，同爹爹成了婚之后我爹更是千嬌百寵，再朝為官直升宰輔，沒讓她吃上什麼苦，京中常有貴婦人羨妒她好命的，現在也是個無憂無慮的婦人，遇了事年輕時痛罵壞人找夫君哭唧唧，現在則痛罵沒用爹爹找我哭唧唧。

我爹好慘。

她滿頭珠翠靠在我肩膀上是有點重，我極力閃避才阻止了被鸞鳥鑲珠步搖毀容的慘劇，她其實聽不懂那些太復雜的東西，只知道自己捧在手心的嬌嬌小女兒要送去那個兇神惡煞據說會吃小孩的神威大將軍那里去做小媳婦了。

她哭得眼睛腫腫，抽抽搭搭地說：“我聽他們說那個將軍會活吞小孩的。”

他們，等于我爹。

我爹，等于神威將軍老黑粉。

我：“好娘親，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呀，他不會吃我的。”

她哭聲一停，被我的邏輯帶彎，隨即動用那不太聰明的可愛腦瓜子又提出：“我聽人家說，新媳婦要洗全家衣服的，娘都不會洗衣服嗚嗚嗚，卿卿不要給人洗衣服。”

我有時候真覺得我爹是個人才，他到底每天給我娘講的什麼睡前故事啊？他就這麼不想讓我嫁人嗎？

我：“將軍府有下人的，娘。”

我娘平時倒沒這麼不靈光，經我的勸說，她逐漸回過味來，明白自己頂天立地的三好夫君每天晚上給自己講的睡前故事夾帶私貨且不合實際。

我看到窗外我爹英俊的老臉幽怨地飄過。

我拍著我娘的背，好半天才把她的情緒平復下來。

此時外頭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讓開我要見卿卿”“公子夫人在里面呢”的尋常爭執。

來了。

我絕望得直翻白眼。

一位面如冠玉身材頎長的英挺公子大步闖了進來，身后跟著我緊張的婢女琿春。

我的兄長徐敏儀。

他一見嬌滴滴的妹妹和性格綿軟的娘親依偎在一起默默流淚忍受命運蹂躪的樣子就上火了，怒發沖冠滿臉通紅，伸了手又塞回袖子，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力道大的像打算給我建個新屋舍，如此反復三四遍，嘴里只絮絮念著“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女子肖父男兒肖母正是如此，我兄長徐敏儀年長我八歲，長兄如父，一腔父愛充沛無比，常常用過度的兄妹愛將我淹沒。

眼看他從“豈有此理”念到“卿卿可憐”，又從“卿卿可憐”念到“天道不公”，趁著他還沒開始辱罵爹爹和皇帝我趕忙把話掐了。

讓他說出來官還要不要做了。

我勉力捧著娘親沉重的腦袋，挽了挽她的鬢發，又親了親她的額頭，吃了一嘴玉芳園的主打脂粉，對她說：“那神威將軍的二公子可俊俏得很，滿京貴女誰人不羨慕我運道，娘親莫要擔心，那神威將軍怎麼好意思跟我一個小女子計較。”

我娘一生從未有過內宅斗爭的經驗，滿以為除去將軍吃人和洗衣服全天下再沒有更可怕的屈辱了。

我兄長卻并非如此，他索性將手揣起，卻又不好在娘親面前揭穿我，只能喘著氣道：“卿卿你明知道…”

我看過去：“噯，我知道的。”

他便不說話了。

徐家的男人便好在這里。

娘親此時卻又蹭我臉頰，明明是個小老太太了，性情還如少時嬌憨，她把步搖金釵取了下來攥在手里，問我。

“可是卿卿，你喜歡他嗎？”

2.

怎麼說呢，娘，其實如果你不找我哭哭的話，我聽了這個驚天噩耗，絕對會揮退婢女，拉上窗戶，放下珠簾，蜷進被窩，一個人，偷偷地無聲地…笑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