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她擔心后怕,身心如烈火烹油,被終日伴隨的羞愧感摧殘得不人不鬼。
她將陰暗扭曲的心緒悉數化為陰謀,一點點毀了我。
庶母低低地笑了聲:「沒想到,你都知道。」
她陡然抬起頭來,神情陰鷙。
「從看見那個女人起,我就知道她不會讓我安生。」
「沒想到三年前給她下的那劑毒藥,竟然沒叫她變成個瘋子,真是意外。」
「不過,她居然沒有親自出手,反而將此事告訴了你……」
庶母仰頭笑了起來,眼角沁出的淚將戲妝打濕。
「可知道了又如何,從你來找我這一刻,便是必死無疑!」
說罷,那陰森的蕭蕭樹影里陡然鉆出來不少黑衣人。
他們行事詭異,招數狠辣,一看便是精心培養的死士。
但我憐憫地看向庶母。
「您不會以為,那塊玉佩只是個幌子吧?」
從打開鎖麟囊、讀完那封信開始,我便籌謀好了接下來的一切。
三日之期,足夠我從城北軍營調兵、接管屬于我母親的那支衛隊。
黑衣人行事狠辣詭絕。
但我身后站著的,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軍士。
一場毫無懸念的爭斗。
19
京兆衙門半夜上門時,鮮血潤濕了院中喬木。
橫七豎八躺著的,是先前出手決絕的黑衣死士。
庶母身上幾道傷痕,凝眉不甘地望著我, 微微喘氣。
「是我輸了。」
「賤命一條,你若拿去也無妨。」
恰好這時,院門被叩響,身披斗篷的杜昱之抬步上前。
我看向他,朝后退了一步。
暗色天幕上一輪圓月,落下淺淺銀輝,似能照盡人間的一切陰暗之處。
這世間本就是各自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隱晦與皎潔。
我說:「夫人,我們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是非難休。」
「恰如《鎖麟囊》里那折戲唱的,『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半分毫。』法理公正,私情難斷,便堂前對證,叫眾人來判一回對錯。」
說罷,我轉身離去。
庶母被衙卒按著肩膀,愣了一下,忽然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
那笑聲越來越大,直至瘋癲,似是凄厲夜色中撕出的一道閃電。
我走出后院時,聽見她斷斷續續的戲聲。
「我正不足她正少,她為饑寒我為嬌……」
「分我一枝珊瑚寶。」
「安她半世鳳凰巢。」
走出許府時, 月輝如注, 恰如萬千風雪,縷縷飄來。
我身后響起腳步聲。
杜昱之在幾步外停住腳步,言簡意賅道。
「她已被押下去了,隔日問審。」
我道:「麻煩杜大人了。」
杜昱之清俊的眉頭微蹙,似是深思。
「許姑娘, 之前便有疑惑——我們先前見過麼?」
他問起這一句, 只是思索, 并不顯得狎昵。
仿佛只是腦海中真的存在如此疑惑, 才開口來詢問。
我笑了下:「杜大人相信前世緣嗎?」
杜昱之搖頭:「在下不修佛。」
我點了點頭道:「佛家因果, 確實難辨,不沾染也是好事。」
「只是我與杜大人, 前世確是有些緣分。」
那年長街風雪,我的尸骨被野狗掏心食肺,薛家人皆是哄笑。
父親早亡, 庶母心毒, 無人為我爭對錯。
唯有素不相識的杜昱之,踏風雪而來, 為我收斂尸骨,安葬在云泉山外。
他說:「上京風雪大, 法理容情, 卻不該被如此踐踏。」
寒天雪日,他脫去輕薄官服,為我親自擊登聞鼓。
此事直達天聽,惹來天家震怒。
杜昱之三次輟落, 其中一次便是為了我。
他卻一以貫之, 無視同僚的勸阻,堅持要為我討了個公道。
后來,他被外放貶官十年,在苦寒之地流出清正名聲。
十年后,此案方有了結。
而飄浮在京城十年的我, 也終于了卻心愿,赴五道輪回。
只是再睜眼,十年前塵忘卻,只有滔天恨意。
如今, 庶母將死, 庶妹被何清種下了亡命蠱。
薛文名聲盡毀,被經商的仇家在獄中挖去雙眼, 命不久矣。
薛母被盛怒的薛父打了一頓, 硬生生嚇死了。
而性情嬌縱人性的小姑子,也即將在薛家的虎狼窩里被折磨死。
我看似都沒做, 卻又做了什麼。
只是……
我看著被月色盈滿的黑夜,輕輕嘆了口氣。
「長夜漫漫將盡,往事如江河入海, 無人伸冤, 無人在意。」
「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迎來白露未晞、破曉時分呢 ?」
杜昱之沉默以對。
良久,他負手在后, 抬頭望天。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君上下求索之,吾亦上下求索之。」
-完-
雲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