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聞見他身上濃濃的草藥味,而他的一只眼睛被紗布重重包裹了起來。
我顫著手,指向他受傷的眼睛。
而裴春山只是傻呵呵笑著,道:「幸好我還留了一只眼睛,能看到你寫的話。」
我再次淚如雨下,被他攬進懷中。
「一點都不疼,靜姝,你別難過……」
怎會不疼,你只是比旁人長得高大一些,又不是刀槍不入啊……
我拉他進屋,給他斟熱水喝。
見我還要去打泡澡水,他連忙拽著我坐下。
「好靜姝,讓我先仔細瞧瞧,看看你餓瘦了沒有。旁的都先放一放,好不好?」
我點頭,在他的安撫下一點點鎮定。
看著他受傷的臉龐,我想起我見他的第一面。
那時我還在想,若是那道傷口深一些,便該傷到眼睛了,沒承想一語成讖。
好在他帶來了好消息:「靜姝,我們少將軍人很好,他準許我們這些沒兄弟、沒子嗣的殘兵敗將回鄉,給了很大一筆賞銀,夠咱們開個成衣坊,做點小生意了。」
他向來很少說軍營里的事,唯獨提起這位少將軍,便能有許多的話。
他說有個同鄉叫「瑞雪」,是這個少將軍府上的侍衛,此次出征斷了一條腿,好在保住了性命。
「少將軍把自己家的鋪子分了一個給瑞雪打理,也夠他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了。我和他分別的時候,我說我家娘子等著我呢,他說他也有個心上人,朝思暮想的。你看我們這些人殺人不眨眼,其實心里都軟著呢。」
再次聽到裴春山生龍活虎的聲音,我的心逐漸安定下來,不知不覺眼淚停了,露出了笑臉來。
他拉起我的手,抵在他的唇齒間,熾熱的呼吸溫暖了我冰涼的指尖,道:「只是不知姑娘嫌不嫌棄我如今這個獨眼龍。」
我故作嗔怒,一臉嫌棄模樣,眼神看向門邊,示意他走。
裴春山耍起無賴,將我攬進懷中,道:「我走是不能走的,只愿給姑娘當個護院家丁,為姑娘打一輩子水、掃一輩子院……」
他為我補了一個莊重而盛大的成婚之禮,這一次,他終于沒了后顧之憂。
08
清婉六歲那年,我和裴春山生下了一個女兒。
我倆照顧清婉有經驗,女兒養得白白胖胖的,見過的人都夸她可愛。
裴春山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拉著清婉,扭頭看向我說道:「那是孩子隨了她娘親,長得白凈秀氣,若是隨了我,可就糟了。」
惹得街坊鄰居都笑起來,催我再生一個,看看若是像裴春山,又是個什麼模樣。
裴春山搖搖頭,說見我生孩子的光景,嚇得他幾天睡不著覺,斷然不要我再受這種苦。
我是喜歡孩子的, 孩子多了,家里便熱鬧了。我們將成衣坊打理得很好,這樣多的錢, 夠養活孩子們。
于是過了兩年多, 一個盛夏夜,我故意穿得單薄, 捧著書窩在他懷里。
每翻一頁書, 我便蹭一下他的肩頭, 終于是惹得他搶了書將我抵在榻上。
他問我方才讀了什麼,我滿眼無辜, 指了指嗓子, 示意我不會說話,無法告訴他。
他跪坐起來,褪下長衫, 拉著我的手攬過他寬厚的脊背。
嗓音沙啞, 湊在我耳邊的氣息燒得不成體統,道:「那就寫給我看, 娘子……」
如此, 我們又生了一個兒子。
后來的后來,清婉跟著我操持成衣坊, 她幼時常與我待在一處,嫻靜話少, 長大后嫁了個同樣沉穩莊重的書生,兩人很是登對。
我的女兒雖瘦小, 但自幼喜歡騎馬引弓,學了好幾套刀槍棍棒。
連鄭大嬸都說, 五歲看老,可怎麼也想不到, 我的女兒長大后居然會去鏢局做個鏢師。
而我們的小兒子, 體格倒是如裴春山一樣健碩, 但他比清婉還安靜幾分,很小的時候便趴在私塾外聽夫子講書。
我那時給裴春山寫話:「咱們送他去念書吧,讓他將來赴京趕考,做個文官,為生民進良言。」
裴春山很是感動地看著我,「當年我只是順口一提, 你便記在了心上。」
是啊, 我記住了本該屬于他的安穩人生,如今若能讓兒子走上這條路,也算消了他的幾分遺憾。
再后來, 兒子榜上有名, 榮歸故里。
中秋時節, 同樣育有一兒一女的清婉, 帶著一家人來我家團聚。
大家飲酒作樂, 說著說著便起哄要我寫一句祝詞。
熙攘人群里,我定睛看了裴春山一眼, 而后寫下:「愿花長好,人長健,月長圓。」
他心照不宣地一笑, 大概和我一樣,想起了我們初見時的那個中秋。
他果然如他所言,為我打了一輩子水、掃了一輩子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