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看見這個寬厚的后背,不僅擋住了焰火,還擋住了瑟瑟的寒風。
這是我頭一回坐著看別人干活,此前我在家,尤其爹爹出征去時,燒火做飯、打水洗衣,凡看得見的種種活兒,無一不是我的。
一直到他鋪床時,我實在坐不住了,抱著妹妹起身,向他走去。
見我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要去拽被角,裴春山忙抬手,一把就攥住了我的腕子。
「姑娘莫勞累。」
他的力氣倒是不大,但我此前未曾接觸過外男,被他這麼一碰,驚了一跳,所以手腕瑟縮了一下。
我這一縮,嚇得他連忙撒手,撤出數步遠。
老虎一樣的兵爺,此時撓著頭,語無倫次,像是遇到洪水猛獸:「對不住姑娘,我一個粗人,手里沒輕重……」
我忍俊不禁,沖他柔柔地搖了搖頭。
裴春山這才試探地向前走了兩步。
他將雙手背在身后,只把腦袋探到前來,仔細看了眼我方才被他攥過的腕子。
他小聲呢喃:「還好沒傷著……」
我笑意愈濃,轉身輕輕放平妹妹,找來幾截殘蠟燭,將屋中的幾個燈盞都點亮了。
我這才發現,靠東的一面墻上,居然是一個大書架,擺滿了書籍。
我驚訝地轉頭,看向裴春山。
他正在爐前燒熱水,見我詫異地指著書架,朗聲道:「我爹是個教書先生,原本送我去書院,想讓我將來進京趕考,做個文官,所以我虛讀過幾本書。」
怪道他比那些兵痞子要識禮許多,原是讀了書的。
他低下頭去看火,道:「可惜了,世道不好,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照壁書燈青,煨爐茶火紅。
裴春山說得云淡風輕,可細究去,連綿的戰亂,毀了太多和他一樣無志于打打殺殺的青年人。
我不識字,走過去隨手拿了一本書,又拈起書桌上一支遍布塵土的毛筆,走到了裴春山面前。
我不會握筆,一把攥住,在書上比畫。
裴春山看得很認真,也看懂了,點了點頭道:「好啊,我教你寫字。」
他伸出大手,這一次,動作又輕又慢,小心翼翼為我糾正握筆的姿勢。
他的指尖都是熱的,與他的心一樣,都如這爐中火。
「這樣,以后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就能寫下來了。」
我高興地點了點頭,卻見他微微蹙眉道:「走得太急,忘了問你大哥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不出話,也寫不出來,不知該怎麼告訴他我叫「靜姝」。
見我陷入苦惱,裴春山將燒好的熱水倒了一碗,遞到我面前,展顏一笑道:「但也不打緊,來日方長。」
我接過他手中的碗,笑著沖他點頭。
是啊,咱們來日方長。
04
這一仗打得艱難,好在是險勝了。將軍體諒兵卒們,準許他們輪流休假還鄉。
裴春山說,他原本不知該怎麼度過這閑暇日子,如今有了我,他便有盼頭了。
那時我買了些布料,正在幫他縫制冬衣,聽到這話,沒忍住紅了臉。
我從未想過,我能成為誰的盼頭。
我曾想成為小妹妹的盼頭,但若是以前的我,也是沒這個本事的。
但如今,我不僅能將妹妹平安養大,還成了另一個陌生人的盼頭。
裴春山在院中鋸木頭,說要為小妹妹做個小床。
我隔著菱花窗,聽著他鋸木頭的動靜,爐中火噼啪作響,隱約還能聽到雀鳥鳴叫。
我在心里對已故的爹娘說:「爹、娘,女兒命好,遇到一個好人,有了一個家。」
院子離軍營近,裴春山在休沐的日子里,也去請了站崗的活,這樣能多領些銀錢回來。
他就近招了個奶娘來喂養小妹妹。
奶娘姓鄭,是個話多的嬸子,一邊喂孩子一邊打量我:「真是可憐見的,身子瘦弱成這樣,面白得連絲血氣也沒有,裴大爺倒敢讓你生孩子?」
我聽得直搖頭,她卻仍舊自顧自地說:「你男人還算有良心,囑托我說『我家娘子體弱,喂不得孩子,請嬸子多照看』。」
她伸出兩根手指,在我面前晃悠:「他足給我比旁人翻一番的錢呢,否則我也不肯一天跑這麼多趟來……」
鄭大嬸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可我的思緒停在「我家娘子」四個字上,旁的便聽不清了。
雖然我知道,大哥誣陷我失了清白身,說妹妹是我的女兒,可之于裴春山,他并不曉得真相。
他單純地照顧著我和妹妹,還顧及我們在外的名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為我周全了許多。
鄭大嬸臨行前感慨:「你們這些兵將的妻女也不易,尤其嫁了裴大爺這種舉目無親的,將來更是難……」
我搖頭時,她已經轉身走遠了。
我并不覺得難,有的是更難的日子、更苦的人。
他給了我和妹妹一個安身之所,我還他一份人間煙火。
在這煎熬的風霜雨雪中,尚能有個寄托和指望,已經讓我很知足了。
冬衣縫好的那天,我會蹩腳地寫下「吃」「喝」「病」「冷」這些常用的字了。
是裴春山執意這麼教我的:「論理,我該從一筆一畫起教你。
但世事多變,萬一我過些日子就戰死沙場了,至少你再投身別處,能讓人知道你需要什麼。」
我和他相識,至此還不到四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