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以前他下學了來我宮里，我讓人端來糕點，摸著他的腦袋問他餓不餓。

他先是怔愣，接著眼里慢慢溢出淚水，先是一兩顆，然后洶涌起來。

他伏在我懷里，聲聲叫著娘。

我不知道他是叫他的生母，還是昌妃、德妃，還是眼前的我。

我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頭，輕拍他的背，仿佛他還是個孩子。

等他哭完了，我才慢慢對他說：「遭此劫難，得以生還，對做母親的人來說已是萬幸了。或許，是你的生母，還有昌妃在天保佑。

「這樣的事，對誰都很難釋懷。但你的人生還很長，母親會陪著你，超越這樣的痛苦。」

25

皇上的身體大不如前了，甫岳和甫元的事，對他打擊很深。他終于而承認，哪怕他是萬乘之君，也終被天命操縱，有不能為之事。

他常來我宮里坐坐，與我聊從前的甫岳和甫元。

甫岳身為長子，向來孝順，生病了也沒讓他操心過。甫元小時候很懂事，聽到他咳嗽，會捧藥茶來，撒嬌讓父皇喝。

他也聊他們的母親，昌妃和皇后。

沒出宮前，他送紅梅去昌妃的屋里，落了一肩的寒英。當時昌妃還是梳雙丫髻的年紀，兩兩青螺綰額旁。她笑吟吟地為他拍著雪，讓人將他帶來的梅花放到瓷瓶里。

皇后也曾是賢良的正妻，成親后他很忙，有時會從衙門回府得很晚。她總不肯睡，為他在爐上溫著湯，等到他回來的身影才高興起來。

可他到底辜負了她們。

還有許許多多的女子，在他心里，連名字也未曾留下，便成了宮史上的一個名字。人們看著，不會猜測她是怎樣存在過。

愛笑還是輕愁，善棋、善繡，還是善舞，是否曾有過心上人。

連我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只能為他披上披風，陪伴在他身側，等他從漫長的講述中回過神來。

甫鳴同樣很受震動。甫岳和他關系極好。甫元和他不算親近，卻也有兄弟一起彎弓的回憶。

人前，他依舊是神采飛揚的皇子，人后，他沉默了很多。讀書習武，都更加用心了。

他的聰慧和強壯讓皇上感到欣慰，將很多很多的期望放到了他身上。

26

一轉眼，甫鳴也到了當初甫岳和甫元的年紀。

甫岳得了兒女，人開朗了很多，也不介懷舊事了。

懋妃的三皇子甫望先一步成了親，娶了刑部左侍郎的女兒。甫望偏愛吟詩彈琴，于政事上并不積極。

這幾年來，甫鳴愈發得皇上器重了。

按照皇上的意思，是想親自為他擇一位出身高貴、賢良淑德的正妃。但是我勸阻了他，而相伴一生的人，還是問問甫鳴自己的意思。

他很聰明，自己會看一個好的。

我同甫鳴說，他喜歡誰、中意誰，只而是個好女子，我都可以為他求娶，但他必須善待她，鶼鰈情深才好。

他想了想，臉上泛起微紅，和我說了個人，二品總兵官姚稽的獨女，姚汀章。

我問他怎麼認識的這個姑娘。

他說那年生辰宴，四品以上的誥命都攜女入宮來朝我道賀，他遇到了她，幫她解過圍。后來去大哥府里，又見了一次。再之后，他便常借機去往姚府。

姚稽也算出身世祿之家，到他這代，家中人丁稀少，獨他扛起家業。他性情持重，是個直臣。

我笑著點了點頭，同他說先讓我看看這個姑娘。

問過皇上后，我設了賞花宴，招待京中貴女。人人都猜，是而給四皇子相看。

我見到了姚家姑娘，生得真好啊，芳澤無加，鉛華弗御。最美的是那雙眼睛，明光如鏡，藏著堅定。

我叫她上來問話，賞了一對瑩潤細膩的雙鳳佩。接著她便坐到了我身邊，陪著云翹玩。

過了兩個月，皇上下旨，二品總兵官獨女姚氏賜婚與四皇子。同時封我為貴妃，甫鳴為睿王，建牙開府。

甫鳴入了京營，皇上說是讓他去里邊打幾個滾再回來。

27

皇上病逝于端午節后。走前一個月，他才封甫鳴為太子。

他登基三十年，若說來，在朝堂也頗有建樹。

甫鳴名正言順地登基，汀章作了皇后。今后的路，苦與樂，都而他們彼此分擔了。

我成了太后，入主頤樂宮。

我的父親作為太后生父, 致了仕, 得封哲安侯。

先帝在時, 便已經開始為云翹相看。國喪未過，我對甫鳴說, 當初他的婚事是他自己決定, 他妹妹也該如此。來日她若有看上，親口說了，再賜婚吧。

甫鳴厚待一應手足。甫元被關十數載，礙于先帝有令, 他不能將甫元放出來，但食物用具是不缺的。他還去問了甫元的意思, 最后將先帝和他的皇后合葬了。

直到后來，懋太妃才和我說，太后讓她幫甫望爭，她的母族也讓她幫甫望爭。可甫望不是那塊料, 甫岳和甫元的事情, 讓她實在擔憂。最后，她還是順了甫望的性子, 不逼迫他, 讓他做自己喜歡的事。

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

甫鳴是個好皇帝，汀章管后宮管得比我還好。

我都很放心。

我入頤樂宮后，極少過問政事。若我為事情出言，多是與女子有關。

妃嬪縱是低位, 每月也得御醫問診, 以防有疾病而不得醫治者, 歷代如是。家人在京中者, 每歲可相見一次。若不在京中，入京可上書求見。

繼而提高宮中女官待遇, 無處可去或不愿出宮者，留宮養老。民間有才德的婦女，若有聲名，經過考核, 也可為皇女及女官授課。

在我四十五歲生辰時, 甫鳴加恩各地，設毓秀署, 集結當地良醫, 專門襄助困苦產婦。

甫鳴治下一派升平。他待過軍營, 知道越是太平時, 武事越不可懈怠，故而嚴整軍紀，氣象儼然。

他登基十年后, 有大學士為失貞女子發聲。十八年，民間才女涌現, 集結詩社, 廣布才名。

我這一生, 以菲薄之身入宮，艱難求存，躋身妃位。爾后成為太后, 受天下養，閉眼前得見盛世氣相。

若說來，也是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