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孩子這般想其實并沒什麼錯。
可柳老將軍是個粗人,自顧不得當時柳昭言心中那些千回百轉的心思,只一句話就滅了他往后的所有念想。
他提著柳昭言的領子將他提溜上了馬,告訴柳昭言,這里并不屬于他,他天生就該吹盡北地風沙,天生該殺人拜將,如今貪圖一時安逸,往后便只能死在敵人的刀下。
小孩子哪能接受這些?
我爹只知道他離開的時候一直在哭,哭得甚是撕心裂肺,直至馬行遠了都沒有停歇的意思。
于是十四歲的柳昭言再回來,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當時傳聞柳昭言十三歲時便帶兵立了戰功,取了敵軍副將的首級。
我不知道他是幾歲開始上戰場殺人的,只聽說他第二次回洛陽時性子沉寂了不少,也失了本該屬于他的一身少年氣。
他看花看月,看洛陽繁華似乎都已入不了他的眼,整個人反倒透出一股死氣來。
我一直覺得,柳昭言不適合當將軍,他幼年時既貪妄富貴平安,畏懼戰爭與鮮血,那麼他便不該去殺人。
他合該當一個文臣,哪怕當討人嫌的紈绔公子哥也好,這般逼迫他只會將他重塑成邊界感甚強之人,直到成為一個與世格格不入的異類。
他面上第一次透露出那麼一二鮮活時,便是在我百日宴上抱我之時,哪怕我那時尚在襁褓,還尿了他一身,他還是抱著我笑出聲來。
我不知他當時是如何笑的,大概便如冬日雪融,秋霜初化那般,定然恍眼得很,勝過旁的千萬般顏色。
那會北境平安了三年之久,他便在洛陽待了三年,每日嚴于克己,從未曾懈怠半分,而我亦從襁褓中的娃娃成了牙牙學語的幼童。
他后來不練武時便總愛抱著我,他本少言,自也不會哄孩子,我極愛抓他垂落腰際的發,而后放嘴里含糊不清地咬。
他便也將自己的發從我嘴里拽出來,反倒伸手戳我的面頰,我同他笑他便也跟著笑,我哭他便手足無措地杵在那。
我爹見他甚喜歡我,因而兩府往來時,見他抱我,便也極為放心的在他回去時讓他把我帶走養上幾天。
柳昭言哪會養娃娃呀。
我總是干干凈凈的被他抱走,灰頭土臉的被他送回來。
他十七歲那年又奔赴北境,臨走時并未有諸多留戀,唯一求的一樁事就是想把我帶走。
后來似乎也覺得自己這要求挺過分,說出的下一秒便反了悔,臨走時未曾再求什麼,走得比誰都要干脆。
那時我其實尚未記事,一切只是從我爹那得知的,我隱隱知道自己也算被少年時的柳昭言喜歡過的。
他在后來的兩年里立了戰功,亦逼退了齊國之人,再回來時,少年將軍已然成名。
我年紀尚小對他總還有些模糊印象,再見時便也生了親近之心。
不知是不是重逢那天我非要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騎在他脖子上讓他丟臉的緣故,在我記事后,他似乎并不喜歡我,待我冷漠得很。
我雖黏他,他卻并不愛搭理我,總讓我滾到一邊別杵他面前礙眼。
只不過啊他府上總有吃不完的糖以及各種玩意兒,他自己定然用不著,唯一的可能便是為我留的。
而我在他面前哭上一哭,他便蹲下來面無表情地給我擦眼淚,開口語氣也很冰冷:「不許哭。」
我因此哭得更兇,而他只會僵硬著身子同我對視,眼神偶露無措。
直到我抱著他將眼淚蹭他衣服上,他才會將手搭我背上輕輕拍著我的背緩緩抱住我安撫。
他在洛陽與他在北境的時間應當是對半而分的,我記得他陪過我一些年,又分別過一些年,如此循環往復。
他后來雖不喜我,可柳老將軍卻甚喜我,我曾在將軍府吃糖吃壞過幾顆乳牙,最后牙疼難忍的時候還將一切錯推給柳昭言,柳老將軍訓他時我便總躲在老將軍背后同他做鬼臉。
老將軍還不止一次說將來要給我尋一個天下至好的夫君,我總背著柳昭言偷偷告訴柳老將軍說我將來要當柳昭言的媳婦。
他便也瞇眼笑著應下來還同我拉了鉤,承諾我長大后定然會逼迫柳昭言來我家提親。
只可惜,柳老將軍死在我九歲那年,因而所有的一切便也都不作數了。
那一年柳昭言扶柳老將軍的棺槨回到洛陽,我在靈堂上又一次見著柳昭言,他當時在棺前跪得筆直,面色卻慘白得嚇人。
聽說柳老將軍當時身陷敵陣,而齊軍已然逼近邊境小城,柳昭言在救他父親與救一城百姓之間選擇了后者。
聽說柳老將軍死無全尸,是柳昭言親自拼湊的尸骨。
還聽說啊,柳昭言在那一戰中也負了傷,差些便也死了。
我第一次接觸生死,除了畏懼與恐慌,卻也還被一股不可名狀的悲傷占據。
柳昭言沒有哭,我卻在柳老將軍的棺前哭得甚是凄慘,柳昭言見不得我哭,他踉蹌著站起走到我身邊,將我抱在懷里輕聲問:「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