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監是見慣了風浪的老人,他只笑著說,今晚恐怕睡不安穩了。
我端坐在偏殿,袖子下緊緊握著當初娘親留給我,林晏贖給我的金桂流蘇簪子。
一道冬日驚雷驟起,禁宮如驚醒的獸,一時外頭殺聲震天,我聽見哭喊聲,哀嚎聲,整個禁宮都在權利的風浪中浮沉。
父親母親,你們在天之靈,請一定要保佑他平安回來。
漫長的回廊忽然陷入一陣不祥的寂靜。
門被猛地推開,寒風漫灌進來,吹起七層紗幕翻飛如云海。
下雪了,可約定勝利的穿云箭遲遲未發,天色一片晦暗,只有哀嚎在火光和雪色中回響。
我猛地回頭,看見闖進來的那人佩刀,滿身是血。
我垂著頭,趁他不備,揮著簪子抵在他腰間,可論力氣我卻不是他的對手,他很輕巧地將我的手腕抓住。
他貼在我耳邊,戲謔說:
「荔兒想謀殺親夫嗎?」
我愣住了,才抬眼看見他。
那支穿云箭,便如煙火,霎時照亮了整個雪夜。
眼前人眉目如星,北荒的朔風打磨出他的棱角和粗糲的皮膚,鼻骨橫貫一道傷疤,胡渣邋遢,眼紅如血,不知是打了幾場仗又是幾個晝夜不歇才趕到我面前。
他往那里一站,思念似北荒厲烈的風吞山踏海而來,將我迎面撞了個滿懷。
他回來了。
他真的,平安回來了。
原來欣喜到極致,是笑不出來的,我眼里一酸,眼淚卻止不住,我拼命擦著眼淚,生怕模糊了他的身影。
「你回來了。」
「是。」他緊緊擁住我,像是怕我也是捉不住的幻覺,他啞著嗓子,「你沒有食言,我也沒有。
」
8
叛亂已平,一切都等待肅清。
李雁姐姐的廢位不過是演的一出戲,將謀反的淑妃釣出。
她姐姐的性子如熱油鍋,聽到顧家竟然這樣對待自己的寶貝妹妹,便謀劃一場,滿月宴的第二天將孩子偷了出來。
「孩子在你們顧家,你們顧家自己看不住孩子,倒要來我李府要人?」
顧明章要去賠罪,卻被顧伯母攔住,她自認兒子若要再娶,什麼樣的貴女娶不到?
但是我覺得顧府如此苛待媳婦,顧明章又是個沒主意的,以后顧明章的婚事真的難說。
李府謝絕了所有的拜帖,卻獨獨請我去吃茶。
冬日下了一場兆豐年的大雪,李雁在房中抱著孩子,逗他笑。
見我來了,她非要拉著我要我給她孩子做些肚兜帕子,再過些日子討個金鎖,認個干娘,以后跟著林晏習武。
關于那段過去她閉口不談。
外頭的雪慢慢落著,雪色映著窗邊紅梅,照見未來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宮中設下宴席,擊缶舞樂,款待平叛的將士們。
「少不得說你性子一句,就像你鼻子上的傷,哪怕軍情緊急,也要注意安危……」我怪林晏不知愛惜身體。
「軍情?」副將捶了一把他的肩膀,「跟嫂子逞英雄呢?」
不顧林晏手忙腳亂去堵他的嘴,那副將卻毫不留情地將他底褲都賣了:
「是母狼叼了他曬的衣服去做窩,他去狼窩里找衣服,懷里揣著一窩沒斷奶的小狼,母狼安能不傷他?」副將只笑著捶他,「他揣著狼崽躲不開,白挨了母狼一爪子,好歹沒傷著懷里的狼崽,衣服也找回來了。
」
「那件衣服我知道!咱們將軍可寶貝了!睡覺也放在枕頭邊呢!」
我看著林晏,他卻借著飲酒偏過頭不看我。
然而他的心事壓根瞞不住,不留神被一口烈酒嗆住,拼命地咳。
什麼軍機?什麼暗算埋伏?
不過是為了那簇她繡的丹桂花。
眼下闔家團聚,燈火可親。
「不早了,夫君早些歇息吧。」我笑著收拾好床鋪。
「我、我睡外頭?」
「外頭風大。」
「那我、我睡地上?」
「地上冷。」
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忽然就結巴起來:
「我、我睡這?」
「那你還想睡哪里?」
燈火搖曳,月白色衫子滑落,我看著他,他正襟危坐,卻不敢看我。
若不是紅暈漫上他耳尖,他喉結輕顫,我還以為他真的鎮定。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生起了一點促狹心思。
從前第一面,他用糖哄著我,要我叫他林晏哥哥,我總不肯。
我勾著他的脖子,貼在他耳邊,輕聲說:
「林晏哥哥,荔兒長大了。」
這一句如冷水入油鍋,他終于憋不住,一把將我死死攬入懷中。
這一夜似有春風肆意地吹徹,溫柔如一池春水漾開,玫瑰色的山脈一夜間開滿了花,十指交握,兩心相依,我聽見他一遍遍說愛我。
他溫柔地為我擦去眼角的淚滴,動作小心翼翼,好像稍微用力我就會碎掉似的。
林晏素日穿得嚴實,自脖頸下都嚴密地遮住,脫了衣衫,我才看見他精壯的身子上,縱橫交錯,新舊難辨的傷疤。
我趴在他身上,輕輕摸過傷口,抬頭看他:
「還疼嗎?」
「以前疼,現在已經不疼了。」
他忽然很認真地問我:
「還疼嗎?」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呸了他一口。
忽然我想到一件要緊的事。
「那你寫那些絕情的信,就真不怕我走了?」
「怕。」林晏將頭埋在我的脖頸間,委屈道,「我已經想好了,若是我回來了看不見你,我只當你是不要我了。
」
「然后呢?」
「然后就殺到江南去!」
「你敢嗎?」
「怎麼不敢?」他威懾似的緊了緊箍在我腰上的手臂,「到時候我就……」
「你就怎樣?」
難道要帶著他那群好兄弟殺到江南?
「一紙訴狀到衙門告你拋棄夫君,說你是陳世美。」
呸,他才不敢呢。
他只敢一個人悶聲吞,一句話不會多說的。
「那封信里頭你也不肯對我說實話,說什麼北荒以南,有山河,有家國。一個字也不肯提我。」
「你就是家啊,有你在,林晏就有家。」
我想起他母親早逝,后來父親戰死北荒,心里疼得難受。
「我也不想總是去打仗,但是我想著,你在我身后,我是在保護你。」
我打斷了他:
「可我后悔了,我不要等你了。」
林晏錯愕地看著我,我看他眼中閃過一絲遲疑:
「那、那我們和離?」
???
「不對,你已經是我名副其實的夫人,我不放你走!」
林晏忽然抱緊我,不等我詫異他怎麼忽然這般硬氣時,他悶悶地說:
「……你別不要我。」
「真是個木頭,我是說和你一起去北荒。」
「我要和你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我不要在你身后,我要在你身邊。
我不要聽你說,我要和你一起去看。
去看你說的山鬼姑娘,去陪你度過一個個漫長的雪夜,不管是尋常的丹桂還是稀世的白海棠,北荒的雪還是京城的月,我們都要一起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