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頭靠著床架子閉眼,手還放在顧大人肩上。
我看得臉紅,輕手輕腳地跑走。
過了很多年我才想起,是因為她把枕頭給我了。
那天晚上她給我厚厚一沓紙,一面盡是些我看不懂的什麼東西,大概是關于治水的草紙,背面是給我寫的《詩經》。
她說明日大家就要從山上撤下去,他倆再過一天就要回蘇州府去了,那邊壓了好多事。
我深吸幾口氣,說出我想了很久的話:「姐姐,你能帶我走嗎?教我讀書,讓我不要……」
不要在這像個畜生一樣活著。
她像是意料之中,毫不覺得冒昧或意外,摸著我的頭說:「我可以帶你走,之后呢?我教你讀書,然后你用一輩子報答我?」
我愣住了,這是我沒想過的,我只想要離開這里。
「我不能帶你走。今日我幫了你,來日你又該如何呢?」
我的眼淚無聲地流下,她溫柔地摟過我的肩:「我只能給你一陣風,能否上青云,全看你自己。」
那時我心里全是將要分離的難過, 完全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
5
我們下山后的第二日他們就走了,我才知道林柰當時也才將將地十七歲。
又過了幾日,村子修得差不多了,來了一位秀才相公。他說是接到了好友的信,來這里教書, 只教女娃子。
這不收束脩, 書本全發, 也不曾故意將課業壓得極繁重。先生說他夫人從前也叫招弟,所以不希望這世上再有招弟了。
第二年春,我家最好的茶葉要御供, 次好的要賣錢。我偷偷地留了兩塊好的茶餅, 叫先生寄給林柰姐姐。
十五歲的時候陛下改了規矩,女子也可以參加科考,單獨排名。
雖有成績者不能擔任官職, 但可以進翰林院,也可以當女先生。或有某處才能特別出眾者, 能單獨錄用。
據說是顧尚書的夫人在治水一道頗有研究, 卻為女兒身不得入朝為官, 叫陛下覺著實在可惜,不想再為此損失人才。
我二十歲的時候與解元的成績不相上下, 我娘到處吹噓, 我弟弟定能為官做宰。
明明與解元并肩的是我,卻永遠不如弟弟是帶把的。
我同家里鬧翻,依律法分了我十畝茶園, 卻要我舍下一半嫁妝給弟弟。我自然是不在乎,茶園交給好友打理,收成她四我六, 便赴京趕考去。
6
二十一歲, 我與探花成績相并, 也得了瓊林宴的帖子。
我租住在京城最貧窮的地段,去赴宴時門口卻停了一輛低奢的馬車,侍女說尚書夫人請我上車一同赴宴。
車里坐的果然是林柰。她如今二十八,與我的記憶幾乎沒有變化。
她眉眼溫柔,笑道:「我聽聞今科女探花是出身陽羨, 名叫陳昭昭, 便在想會不會是你。」
我深深地彎腰, 感謝她這一陣好風。
她拉我起來:「不必謝了, 你每年不是都寄了茶餅?這就很夠了。」
她說是擔心我被別人看不起,來給我助陣長士氣的。
到了苑門口,顧尚書正在等著我們。他伸手來接她,還怨她怎麼不帶上他一道走。她笑道:「顧小郎君,你如今是尚書大人了,穩重點!這不是要你先來主持局面嘛。」
他倆比我的記憶中的樣貌更成熟些,眉眼間多了些菩薩低眉的意味。除此外毫無不同, 仍是緊密地挽著對方的手。
這陣風把我送上了青云,可幸的是我要見的人還在等我。
我會越上越高,與她一樣高, 或是超過她。然后救這世間所有的招弟。叫女子都挺直腰桿做人,不必遭旁人冷眼,過與男子一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