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腳步慢啊慢,重啊重。
說出來會被人笑話的吧,趙大將軍的女兒,一點兵法也不通。
小太子摸了摸我的腦袋。
我猛然抬頭,在晚霞里緊緊攥住小太子的衣袖:「你幫我補課吧你幫我補課吧!」
小太子費勁地從袖口里伸出手,握住我的,然后別過頭去笑:「好啊。」
淡淡的余暉里,他的側臉仿佛也閃著金光,像個菩薩。
普度眾生,善哉善哉。
11
趁著爹爹不在,我霸占了他的書房。
娘親問起,我理直氣壯:「我要開始用功了呀!」
皇帝的任命下得很突然,他東西都沒時間收拾,書房基本維持了他走前的原樣。
他書房的風格非常不協調。屏風后三個大書架上的書高度次第變低,像他帶的軍隊一樣整整齊齊。可百寶格上的東西就雜亂無章,毫無規律可言。左手第一個放了一尊熒光曼妙的玉雕美人像,緊挨著的則是銹跡斑斑仿佛碰一碰就會碎裂的不知道什麼兵器。
我東摸西摸的,碰巧按到了什麼。
百寶格里竟然還有個隱蔽的夾層,小時候都沒注意。
咦?不是空的?我撬開夾層,里頭是一封發黃的書信。
封面上寫了四個字:「吾兒親啟」。
嗯嗯?不會是寫給大哥哥的吧?
我咽了口吐沫,把窗子都關上了,小心翼翼拆開看。
信的抬頭是:愛女小荷。
寫給我的?怎麼一直不拿給我看,還悄悄藏著。
難道是準備等我出嫁的時候給我?
看不出來嘛,爹爹還挺浪漫的。
爹爹從前的字跟現在很不一樣,從前筆鋒極盛,龍飛鳳舞的,字句大開大闔,意氣風發。
不像現在,被官袍裹住了身軀,連帶著筆鋒也收斂成溫厚的模樣。
談到草原遼闊,他寫「給你養只紅嘴的鷹,你若還是現在這般輕盈,讓它帶你巡視雪峰。」
我滿頭黑線,再怎麼輕盈也會把鷹壓壞的好不好,我又不是才出生的小寶寶。
我正這樣想,余光瞟見落款年月,嘖,果然是我出生的時候。
我好聰明。
再往下看,喲,他還夸過娘親「天人之姿,聰穎無雙」,這種肉麻話,怎麼沒聽他當面說過?
爹爹啊爹爹,看不出你也是鐵漢柔情嘛。我笑得合不攏嘴。
信的最后,我得知了我姓名的由來。
張揚的字跡,寫到此處明顯柔和了許多。
他寫:為你取乳名小荷,是希望你像你娘親,濯盡污泥,不染纖毫,雖遇不可逆之困局,亦能堅韌破局,燦若星河。
我愣住了——他從來沒對我說過這些。
他把所有的期許都埋進了故紙堆,我看不見也無從得知,原來他希望我「濯盡污泥,不染纖毫」,希望我「堅韌破局,燦若星河」。
那麼,在我頑劣的時候,在我偷懶的時候,在我耍小聰明的時候,他心里有多失望呢?
我把信紙折好,重新塞回信封,后退兩步,認認真真地打量百寶格。
夾層上面,是一副很小巧的文房四寶。
筆桿細細的,墨錠小小的,硯臺邊上刻成了我最喜歡的蓮蓬。
這是我開蒙的時候,爹爹特意托人從南方帶來的。
我伸手摸了摸細膩的硯臺,觸手是厚厚的一層灰塵。
我默默嘆了口氣。
經史子集,古老智慧,因為害怕這些看起來就很難的大部頭,我放棄了用自己的頭腦思考、求解的機會,變著法兒地偷懶。
今天扎傷手寫不了字,明天吃撐了肚子暈頭更暈。
我跟陳小二他們嘻嘻哈哈,把浪蕩當作有趣。
西席被氣走好幾個,有一個年齡最高胡子白花花的,放話說我不配讀圣賢書。
是了,前一天傍晚我悄悄在他的廂房里放了兩只癩蛤蟆,呱呱呱,吵了他一宿。
還記得那時娘親一手翻著理家的賬本,一手護住心虛的我,對氣得大吼的爹爹說:「姑娘都是要嫁人的,你非要她學這些做什麼?」
而爹爹坐在書桌后,一言不發,卻像是透過我看到了別的什麼,在滿室書墨氣里流露出了遺憾和失望交織的神情。
當時我年紀小,現在想起來,實在悔恨。
我松開不知道什麼時候緊緊握住的拳頭,拉開梨木椅,先從被他翻得破破爛爛的那些書開始看起。
唔,還真是非常深奧。
好多術語我都看不懂,用紙筆謄了,準備明天去問小太子。
陽光從東邊的窗子照進來,又從西邊的窗子照進來,最后徹底消失,藏進了黑夜中跳躍的燭火里。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抱著書進了學宮。
我以為我應該是第一個,沒想到小太子已經在里面了,案幾上的燭火已經燃了一半。
我伸手戳了戳他肩膀。
他回過頭來,看到是我,又詫異地看了一眼刻漏。
「你怎麼到得這麼早?」他停下筆。
「這個嘛,說來話長。」
我把書放下,把我的案幾費勁地推到他身邊。
小太子連忙站起身來幫我,很高興的樣子:「你要坐在我邊上嗎?」
我坐了下來,把書攤開在他身邊,笑瞇瞇地。
「是啊殿下,說好了要幫我補課的,你不許賴賬。
」
陳小二是踩著點進來的,看到我換了座位,很失落地蹲到了我案幾前面,可憐巴巴地看我:「趙小荷,你怎麼丟下我一個人去學習了啊,還是不是好兄弟了?」